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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读后感1000字

《两岸》读后感1000字

《两岸》是一本由刘恩科 / 张海龙著作,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286,页数:219,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两岸》精选点评:

●( ・᷄ὢ・᷅ )今天也是话痨又无逻辑【预警233】在方所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被标题的“黄河”和“两岸”不自觉地被吸引,大概是源于对家乡的眷恋。作品横跨17年,和我在兰州成长生活的时间差不多,看着这些照片,往日的记忆又浮现在脑中具象又抽象,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好像都记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不过对我来说,摄影的确是个直接又简单的方法,但不简单的,是呈现“简单照片”和“按下快门”之前的等待和之后的思考。我觉得每个摄影的人都是有野心的,多多少少都想从照片中去传达一些东西,但摄影又是一个很“私人”的视角,千人千图,每个人看到的也不一样,这种时候文字的作用又体现了出来,可以更精准的引导观看者的思考方向。(未完...

●为了说几句,费了好大的周折。注册。 《两岸》,硬是把糟蹋成这个怂模样的兰州给弄的扬起来,诗人、撰稿人、影像大家云集,品三道四。我只能列到路人那一个群,笔头不行,可不是人不行!十七年前,塬上泾河边来的两个老汉,我是其一。我说这渠里的水比我们泾河小溪的大,他说这有故事。 泾河是文明的祖先出去的地方,黄河是文明飞扬的去处。 十七年,老汉硬是把这《两岸》记录,还没停步的打算,亦爱亦玩。

●2000—2017 170000次按下快门 120个瞬间

●影像中的兰州城,正可与《西北偏北男人带刀》对照阅读。

●翻过,一般

●一本耐得住时间淘洗的画册

《两岸》读后感(一):张海龙:某个黄昏兰州的背景

张海龙|诗人、纪录片撰稿人

张海龙

“性子比孩子还野,酒量是上帝的一半。”

这两句狠话,是宋雨哲写给野孩子乐队主唱小索的,也同样适用于野孩子所出身的兰州这座城市。

八年前,小索因胃癌去世。一只疼痛的胃,就像我们和这个粗糙世界关系的隐喻。那些歌手,那些诗人,那些敏感的家伙,那些情真意切的兄弟,那些跟自己较劲的人,他们总会胃痛。他们吞咽下的食物总是太难消化,最终变成了致命的疾病。

每次提及兰州,我总能想到听了十年的野孩子乐队,耳边响起他们唱的《黄河谣》: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月亮照在铁桥上/我就对着黄河唱……

这样干净有力的句子,让人无端热泪双流。因为我们身体里也奔流着一条大河,泥沙俱下,不舍昼夜,也因为唱歌的小索早已消失在这茫茫尘世。

一九九五年二月,索文俊和张佺在遥远的杭州组建了野孩子乐队。同年,他们又回到兰州,用一年时间对西北民间音乐进行考察,包括从延安出发沿黄河步行至内蒙古等等。他们来来回回地走,为的是反反复复地唱。这真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我们总是在远行之后才回望来路,然后试图给自己的身份一个定位,沿着脐带重回精神上的故乡。后来,我也出走杭州,却为兰州写下大量文字,成书《西北偏北男人带刀》。

小索和张佺一起去了北京,去了丽江,去了上海……居无定所,随时歌唱。后来,他们在北京三里屯南街开了那家著名的“河”酒吧。黄河的水不停地流,他们从未离开兰州半步。不管在哪儿,西北的音乐元素,始终是他们的灵魂。

二零零二年秋天,我在北京浪游,无意间撞入“河”酒吧。那里狭窄拥挤,环境粗糙,台上歌手和台下听众仅一臂之遥。他们一开口,我就傻掉了。那座我一直想逃离的城市被歌声直接空运过来,重重砸在眼前,就像孙悟空一直飞不过去的五指山。小索在台上笑着唱着,瘦脸上挤满了张艺谋式的皱纹。那天他唱的歌是只有两句歌词的《早知道》:“早知道黄河的水要干哪,修的那个铁桥是做啥哩?早知道尕妹妹的心要变哪,谈的那个恋爱又是做啥哩?”那天晚上我在这首歌里喝高了,坐在三里屯南街的马路牙子上打了一圈电话。我大脑一片空白,就像一颗被榨干汁水的橙子......

野孩子的歌,就像黄河的水不停地流。那条姓黄的河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野性十足。它的水质含混不清,万物被它裹挟而下,可能半途蒸发,可能中道断流,可能奔流到海,也可能就此沉积成大地的一部分。

兰州是座在路上的城市。这座城市里,几乎每个人,他们要么是刚从某个地方回来就又准备出发,要么是在打点行装准备前往某地。他们代表了对生活极大的、无休止的不满。年轻人长时间不见后再次碰面,第一句话总这样开始:“现在在哪儿呢?”

黄河从城中奔流而过,狭长的兰州城仿佛刀砍斧斫而成。粗粝简单,真实动人。那里的人从来率性而为,不像沿海一带算计成本,故事多少都有些命运感。很多人,很多事,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本来如此,就是顺其自然,看得清楚却说不明白。

兰州是座漂泊之城,每个人都是风吹来的沙。传说中,这是一座被不断经过却不停留的城市:霍去病西征,用鞭杆在地上戳出了五眼泉水,就成了今天的五泉山;左宗棠平叛,于是栽下了左公柳,现在还长在黄河岸边;唐玄奘取经,据说是乘着羊皮筏子渡了黄河;成吉思汗驾崩,在兴隆山埋下了衣冢;李自成,兵败后传闻跑到青城做了和尚......

在兰州,土著甚少,听不到多少人在讲方言,大多数人操着口音可疑的普通话。他们来自哪里?似乎每个人都能找到远方某处故乡,但是故乡面容模糊。他们被岁月那种混杂力量裹挟至此,就像黄河浊浪中的滚滚泥沙。他们是里尔克所说“在时间的岁月中永远回不了家的异乡人”。在兰州,有一条街道的名字叫“一只船”。相传,此处曾经是一群江南亡人的墓园,他们因为某些罪名被贬发至此。他们在这里生儿育女,他们在这里制造爱恨情仇,他们在这里客死他乡,但他们修了一座船形的墓园,船头向着南方,望故乡。

从飞机上看不到兰州城区,云层之下是连绵起伏的干山,是满目焦渴的黄色。夜晚,从机场到市区,一个小时,七十五公里,让人昏昏欲睡、在长时间的荒凉黑暗之后,猛然间眼前灯火通明,拔地而起一座高楼林立人声鼎沸的城市,给人极不真实的超现实之感。似乎,这座城市就是平地里以搭积木的方式建造出来的。曾经,有人从直升机上航拍了兰州,然后在报纸上发出大幅照片,感叹这座城市像香港,像深圳,像上海,像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像尽一切繁华之城。总之,兰州是另一座被想象出来的城市,总是生活在别处。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如此评价伊斯坦布尔:“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旅居美国的作家高尔泰这样述说兰州:“这是个美学上荒凉得可以足不出户的城市。”

因为荒凉,所以忧伤。以其忧伤,所以歌唱。就此而言,兰州与伊斯坦布尔这两座横担亚欧大陆桥两端的城市在精神气质上何其神似。一直以来,我称兰州为一座“离神更近的城市”。正因如此,才会有野孩子乐队,才会唱黄河谣,才会眼望着北方,才会感念“一切都会永远消失,一切欢乐都不停留”。

这是一座在酒精里泡大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世俗与精神并行的城市。它兼具了酒的沉醉与暴烈,还有酒的神启与狂欢。这城市的深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酒神力量。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醉意中摇摇晃晃地行走,黄河从城市中间一言不发地穿行而过,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动作缓慢,脸上有风吹过的痕迹,像是刚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

或许是源于酒神力量,兰州盛产行为艺术:为了给焦渴的南北两山铺上点绿色,几十年前的人们背冰上山植草种树;为了解决污染问题,人们引黄河水上来冲刷切割那座挡住了风口的大青山;有个青年在校园的丁香树上挂起大大小小各种绳圈,再把绳圈送给每个路人,让他们把花香带回家;黄河茶摊上那些休闲的市民,把一捆捆啤酒直接浸在河水里冰镇;房地产商为开发一块楼盘,在黄河上横空建起一座大桥,但八年来从未通过车;还有个舞蹈演员出身的老头,衣着华丽,每天定时出现在广场上,带着一群妇女载歌载舞,居然也是数年……他们醉了么?如果没醉他们就应该醒着,无所事事或者为钱奔忙。但他们在这个抬头就看见两座大山举足就与黄河同步时时大风凛冽的城市,如果不想法子释放出内心的水深火热,你让他们怎么办?

所以,这座城市天然地具有一种散漫混血的气质,漏洞百出却花样翻新,趣味庞杂但野心勃勃。在地图上,它处于中国地理几何的中心位置,却被称之为西北偏北。在南方人的臆想中,它周围沙漠横生,人们还骑着骆驼戴着面纱出行。很多人不知道兰州在哪里,却固执地认为它就在赫赫有名的敦煌旁边。可是,天晓得,兰州到敦煌还有一千公里遥遥路途。

酒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举足轻重,一个外地人来到兰州,如果没在酒桌上狠狠地醉过一次,就得不到更广泛的信任。如果没有饭局酒场,激情就会减半,事情就会受阻,时光如刀会将很多人迅速收割。

这是座不完美的城市,因此才离神更近。兰州城无酒不欢,在这旱码头上,各路欢乐神仙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吃肉喝酒。几杯烈酒下肚,人们立刻燃烧起来,狂暴、沉醉、纠缠、不能自拔,并且迷恋于这种放纵。瞬息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奔跑的火炉。而那些天生带有混血气质的女子,于美貌间更是带了几分锋利,谁想来征服她们,先得把持好手中这杯激烈摇漾的酒。否则,刀郎那首《冲动的惩罚》为什么会在张掖路拐角的那家音像店里足足放了三个月之久?

你知道的,每一天,这座城市里都有成千上万颗心被粉碎得如沙尘暴粉末然后重新勇敢聚集,再被无情粉碎。风吹来沙,再带走沙,没有停息。

这是神喜欢的城市,因为它有缺陷和不完美,所以神才有事情可做。

所以,我们对这城市恶言相向,却又生死不离。

——在卡瓦菲斯的《城市》一诗里,我终于读到了人和某座城市之间那种情人般的关系:你和她相爱,是因为你们彼此间心有灵犀;你和她争吵,是因为你们有更高的爱恋渴求;你和她离别,是因为你们不能忍受只有爱情;你和她相会,是因为你们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

对我们所有从此出发的“野孩子”来说,正是兰州,给了我们一种绝然不同的异域气质。我们飘零各地,四海为家,聚少离多,却众念归一:生活在与她相会的希望中。

偶尔,我们会遥遥举杯。我见识过她在这尘世上的踉跄难行,她亦深知我飘摇不定的苦楚。有许多次,我搭乘下午的航班向西飞行,北半球漫长的黄昏在舷窗外次第展开,原本弥漫的夜色奇异地渐渐消散,久违的风景竟越来越敞亮。我不动声色,深藏不露,内心却波澜起伏,涌出的全然是感恩与赞美。

某个黄昏兰州的背景:辽阔天空,长风浩荡,山高水远。我们在风中不停忏悔与祈祷,我们亦在书中无歇铭记与叹息。兰州,那是我们每个人的另一生世。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那么,在某个黄昏兰州的背景里,就让我们再来看看刘恩科先生的影像作品。

在我看来,这个内心羞涩却又渴望与人交流的秦人,多年来始终游走在黄河两岸,照相机其实就是替他搭讪说话的一件工具。与那些游击队员式的摄影者不同,他不愿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更愿意被摄影者交谈甚至成为朋友,他更愿意用镜头去探究那些陌生的命运。身为一名银行家,他见惯了经济社会对个体的倾轧,他也更理解芸芸众生在人世间的角色。作为一名摄影家,他又习惯于把万物放在光线下去打量,去寻找那些光能涌入的破绽,去观察每个人漏洞百出的生活。

在我看来,选择黄河两岸作为拍摄题材,其实是刘恩科的一种灵魂自觉。

镜头中已无陌生地带,无论多么偏僻冷门的地点以及题材,摄影师们早将镜头强行插入。很多时候,摄影师们更像唐代的边塞诗人,照相机就是随身的佩刀,他们游走在边疆,不断赞叹“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异域风景。然后,这群刀客们带着斩获的战利品回到城中,给那些视野受限的观看者展示“陌生”,大家齐喝一个赞字,效果正仿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是,这种“陌生”还停留于简单的“猎奇”,而非对茫茫人世的真正认知。这样的摄影行为,无异于风景的“搬运工”和“快递员”。他们的照片可能很美也很好,可是与真正的艺术无关。

每年都有大量“赴西藏,去两极”的摄影小分队,带回来大量千篇一律的照片,却让摄影师内心无比困惑——我们到底为什么按下快门?我们摄影到底意欲何为?无数次上路远征,无数次指间杀伐,才发现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当陌生早已不再,当激情损耗殆尽,我们该如何和这世界继续生死不离地纠缠热恋?To be or not to be?数量众多的摄影师们正被自己围剿,逼入题材困乏的死角,像哈姆雷特一样一刀不能两断,也像哈姆雷特一样要与众多逝去的“鬼魂”对话。

所以,从身边方圆几公里出发,锁定“两岸”是刘恩科的自我觉醒。在自己最熟悉的城市里,去发现那些最陌生的事物,这才是街头摄影的真谛——从布拉塞的夜巴黎,到布鲁斯吉尔的横行纽约,再到保罗·斯特兰德的孤悬曼哈顿,还有卡蒂尔-布列松的巴黎蹲守、威廉·克莱因的街头对撞,以及李·弗里德兰德的冷漠都市。

一九九八年,曾在深圳某街道办事处诞生过一本新锐杂志《街道》,被誉为当时中国最好的纪实杂志之一,后来短命夭折。大问题在街上!这是我当时看过这本《街道》杂志的最初印象,因为街道乃是城市血脉,也是我们每天的游走路径,悲欢离合与鸡毛蒜皮全在街上。而今天,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忽视了街道,忽视了横陈在大街上的那些悲欢离合。要知道,远方风景虽好,终究“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身边五米之内,必定五味杂陈;头顶三尺之上,势必有神俯瞰。银行家刘恩科,终日穿行兰州城,街头抓拍乐此不疲,在“此岸”与“彼岸”间来去自如,镜头之外,他其实一直想描摹另一座“看不见的城市”。

还记得姜文那部电影《让子弹飞》里六子的故事么?他只吃了一碗凉粉,可大家都说他吃了两碗。被逼情急,六子只好剖腹自证……要我说,这就是“看不见的城市”,这也是“不着调的城市”。这样的故事里,存在着鄙俗与尊严,纠结着爱恨与情仇,闪耀着鲁莽与勇气,讲述着生存与历险。如果说镜头如刀,那一定要删繁就简,入木三分,砍斫出在街上行行排列的“大问题”。

理解到此,就能知道,照片仅仅“有意思”还远远不够,还应该“有问题”,让人看着眼前寻常事物目瞪口呆,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所以,我坚持让刘恩科为每张照片写下了或长或短的“图片说明”,那是一种影像索引甚而至于是命运叩问。没有那些故事,也许这些照片什么也不是,也许这些廉价的数码影像只能永久地沉睡在电脑硬盘中。

苏姗·桑塔格曾言:“摄影是一门挽歌艺术,一门黄昏艺术,因为所有照片都使人想到死亡。”那么,死亡是什么?其实就是消失与告别,就是我们生活中那些不再延续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刘恩科的“两岸”照片不仅仅是记录,而是“时间葬礼”上的庄严致敬,是“内心生活”的深情挽留。

照片,既是一片薄薄的空间,也是一段无尽的时间。

所谓“两岸”,就是悲欣交集。

每张照片,都是叫魂。

2017年9-11月,写于兰州、杭州双城间

《两岸》读后感(二):叶舟:那条姓黄的河流与夫子刘恩科

叶舟|诗人、作家,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得主

叶舟

对于黄河,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作为母亲一般的巨大存在,胜却了古今,胜却了一切帝王将相,胜却了层峦叠嶂的诗词歌赋,胜却了波澜如涌的赞辞与供养,也同样胜却了世上的浮华和喧嚣,深怀尊严,埋首向东。但是,犹有一些夤夜举火的人,一些为暗夜烛照的人,徘徊于盛大的两岸,究问着山川形胜,追索着这个养育了我们文明的伟大河流的前世与归程,并以一己之力,述说着她的生民、四季、稼穑与歌哭。此乃信念,同样亦是继承。

在一部中篇小说中,我将她定义为“姓黄的河流”,只不过是想强调她的姓氏,她的肌肤之色,以及她一脉千里的狂野生气,并以此坐实我们这些儿子们的守义和承诺。事实上,在姓黄的河流边,我还碰见了另外的两个人。一位苍髯老者,站在昏暝的暮色中,不停地感喟说:逝者如斯夫。不错,他是孔子。剩下的一位,历十七年之功,奔行于上游的路途中,用手中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个时代的心跳与表情。得意之余,他每每大吼一声:喔美。当然,他是夫子刘恩科,秦人,我所爱戴的摄影家之一。

现在,由夫子刘恩科创作,集纳了他十七年心血的摄影集《两岸》即将付梓发行。关于刘恩科作品的理论阐述和专业剖析,交由了著名的张海龙和李文举以及韩松落还有张畯等几位先生去办理。囿于篇幅,我必须在下列的文字中,为刘恩科的镜头勾画出一幅地理背景,一道人文风俗,一块足以去衬托他作品与心灵的流动版图,并以此致敬。

这篇短文的关键词是:上游两岸人民生息

那天是我的生日。夜色深处,一帮酒鬼抬着我,来到黄河北岸的一家酒吧:呼吸。事实上,“呼吸”与北京三里屯和上海新天地的那些酒吧毫无二致,迥异的,也许只是川流的客人,进出“呼吸”的,大多是藏族与回族的小伙子和姑娘。我是汉族,可此刻,我成了少数的一族。醉眼朦胧中,一个叫丹增的小胖子递给我一杆钢笔,算作礼物,我心花怒放,恭迎入怀,只差给那杆雕饰精美的钢笔跪下磕头了。丹增是闻名遐迩的藏传佛教六世贡唐仓大师(愿佛爷乘愿归来)的小管家,他递送的礼物,是佛爷身边的圣物,我由此沾吉。2月13日那天,亦是佛爷的生日,我立马感觉被一轮光环笼罩着,幸福无比。那天过去十三天后,又是佛爷圆寂三周年的日子。据说,寻访转世灵童的小组正星夜兼程,叩问着那个众人翘首以盼的秘密。

有一个绰号“老羊皮”的人,不久将赴北京办差,他受某人之托,正在四处祷告,欲请一尊佛像。不是一般的佛像,而是用六世贡唐仓大师的骨灰所塑(据说经过了复杂的宗教仪式,世间只有一百尊)。“老羊皮”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把自己喝大,差点儿阵亡在了酒桌上。在兰州,这是掏出一颗真心的表达方式,他请回来了。如果不出意外,佛像将会被庄严地护送进京,北京的某户人家里,将会香氛缭绕,佛唱高诵。

说这些话的时候,穆斯林群众迎来了他们最重要的节日——宰牲节。按着经上的说法,当初,主欲试探一下易卜拉欣的诚意,遂让他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祭献给主。就在易卜拉欣动刀的一刹那,主显露了至高的神圣,用一只羊将易卜拉欣的儿子替换下来,以此来嘉许易卜拉欣的忠诚。节日来临了,曙光初现时,兰州的大街小巷里涌动着如云的白号帽与盖头,穆斯林群众走进各个清真寺里,赞唱着主的恩德,这是一种气势恢弘的合礼,一个精神凝聚的磁场,如果不是身处其间,你无法感悟到一种漫漶而来的震颤,也无法聆听到那种清水一般流淌的大音。合礼完毕,穆斯林群众就去市场上挑选牛羊。一般来讲,牛羊须是肢体健全、眉清目秀的那种,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七人可以合买一头牛,羊则每人一只。宰牲时,一般都会邀请阿訇先诵念一番,然后将祭献的牲畜举念给家中亲人,祈求主的赐福与恩典。在这一天,形状各异的清真寺穹顶闪烁着光芒,一轮新月在夜空里深邃悠远。

说远一点,有一年我在马来西亚,在入住的每一个房间里,我都惊异地看见天花板上有一个绿色的箭头,指示着方向,房间里还端放着一本《古兰经》。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箭头所指,乃是圣地麦加的方位,这是给信徒们祷告时用的。兰州亦如此,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张承志从祁连山一带漫游莅兰,我叨陪末座,与一群年轻的阿訇和满拉迎接张老师。在餐厅吃到一半时,他们忽然集体离席,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做起了功课,那是喧哗的餐厅里惟一一个干净肃穆的房间,用来祈祷,而平时是闭锁的。——我独自一人坐等,那一刻,感觉自己的内心空落落的,没有寄托与方向感。

神圣的信仰,犹如一股股流水,蜿蜒在黄河的两岸,日夜不息。

在兰州,宽阔的宗教仿佛一条河床,牢靠地托举着各民族的心理与期望,而在河床里奔腾的则是世俗的生活,以及简单的日子(用穆斯林的话说,那是浮层的生活)。这也许和兰州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有关——虽然它处于中国版图的地理中心,但究其里,它是边地;是深处于东方大陆腹地的一座旱码头;它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交汇处的一个起点;一个驿站;一座安详地静卧在层峦叠嶂的褶皱深处的城市。它的日常生活波澜不惊,与其它的城市毫无差别,但在日常生活的内里,则是湍急的宗教,是信仰的走向。由是,它的特点就是边地,是辽远与苍茫,是广袤和神秘,如《旧约》里所说:在旷野上,才会有神明的存在。

——那些洁白如雪的清真寺,以及金瓦红墙的佛教寺院,印证着边地的气息与精神。

黄河穿经水草丰美、天苍地阔的玛曲草原、禄曲草原和舟曲草原,横跨高高的积石山脉,携带着大通河以及源头无数的小小支流上的万千气象:冰山、格桑花、酥油灯盏、玛尼石、神祗以及群鹰的目光,转身向东——将兰州劈为了南北两半。与两岸的风光同驻的,则是泛滥着源头传说与奇迹的河水,以及羊群般美丽的民众们。

兰州成为五千多公里黄河线上,惟一伏卧在南北两岸的省会城市。像摊开的巨幅书页一般,兰州一路洋洋洒洒地建筑在黄河两岸的滩涂上。兰州是一个微弱的盆地,其地形为两山夹一河,黄河匍匐其间。狭长的地带,随着河水的蔓延几成东西近百里的城市走势,而南北两山的距离则仅几公里。以兰州为起点,渡过黄河向西,翻越乌鞘岭,就是祁连山雪水养育的千里河西走廊,这也是被史书诗意地誉为“丝绸之路”的贸易大道,玄奘走过,法显走过,班超与霍去病走过,张骞走过。在岁月的深处,它是一条大蒜和玻璃之路,是一条杂耍小丑和茶叶之路,是一条传教士和探险家之路,还是一条战争与媾和之路。当一捆捆丝绸充塞于途时,它把一个叫“契内”(china)的东方古国一下子推到了地中海之畔。

兰州以南不远,就是号称“中国的麦加”的穆斯林聚居中心:临夏(旧称为河州)。再往南,则是地处青藏高原北翼,被称为“藏文化三大板块”之一的安多地区(其余为拉萨地区和昌都地区),藏传佛教的最高学府——拉卜楞寺就位于安多的首府:夏河。兰州西南二百多公里以远,坐落着藏传佛教著名的塔尔寺,它是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兰州以北,穿越毛乌素沙漠与戈壁,便与内蒙古接壤,藏传佛教的寺院也在草海之中绰约隐现。兰州以东,是黄土高原和汉文化积淀最深的地带,越过古秦州天水,就是秦砖汉瓦、刁角高悬的古都长安。

在西北偏西,当古老的落日、孤烟、驼队、流放和异族语言消失在兰州以西的中国西北腹地时,兰州这个旱地的码头,也同样消失了河上的舟楫、船帆以及过去青铜般的旧时光。而今,兰州的旧城遗址已经荡然无存了。在范长江笔下那个破烂如城堡,肮脏蛮荒、民风剽悍的旧日城池,仅剩下了诸如西关、南关等暧昧不清的公共汽车站名了。

在兰州北山嶙峋壁立的山岩上,金城关的碑体赫然耸立。——兰州,旧时称为金城,而扼守黄河兰州段的则是这个险象环生的著名关隘。它是历史雄关之一,唐代诗人岑参在《题金城临河驿楼》一诗中吟道:“古戍依重险,高楼接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漫城墙。”金城关一带以穆斯林为主的兰州土著居民为多,站在南岸,远远望上去,在一面缓缓耸起的山坡上,是黄泥色的土屋,低矮陈旧,散发出沧桑之情,而在这颜色单调如一的一排排泥屋之间,散落着无数座造型各异的清真寺院,高挑的新月和浑圆如盖的叫拜楼分外明亮。

我总爱在黄昏时分来到河边,那时,巨大的落日垂临水面,将闪烁的碎银洒满河道,山体通亮。河风吹拂,一日的功课行将结束,而对生活的感念才刚刚开始。黄昏时分,每个清真寺的叫拜楼上,总有一个慷慨如钟的嗓子在呼唤,在召集每个信徒来聚礼祷告,那种訇然如石的大音,仿佛天堂的独白。

在金城关下,黄河缓逝,水波不兴。现在,还能看见用于特色旅游的羊皮筏子。穆斯林群众将羊皮完整地剥落下来,缚住四脚,用嘴将其吹得滚圆油光,再用牛皮绳子扎紧。四至七个或更多的羊皮气囊被搭扣在一起,就成了一架羊皮筏子。它轻巧快速,易操作,犹如空气穿行在空气中,远远看去,像一群羊奔跑在发黄的河面上。范长江在《中国西北角纪行》一书中,曾描述过兰州羊皮筏子的盛况。他说,在几百只羊皮气囊组成的舟阵中,躺在筏子上成堆的货物里,轻翻书卷,目光平稳。在早年黄河两岸还没有一座桥梁飞渡的日子里,羊皮筏子是往来的惟一工具。它还是重要的运输方式,将货物和土特产运至下游的各个码头。坐在筏子中,可以听见在河心里筏客子们嘹亮的歌声——

是的,需要说说日常的生活。大约一百多年前,一位叫马保子的人挑着面食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发明了日后享誉全国的兰州牛肉面。如今,兰州人一天的作息是从早上的一碗牛肉面开始的。黎明即起,在大街小巷的面馆子前,人们捧着一只只海碗,蹲在马路牙子上,有的吸溜吸溜地进食,有的响亮地擤着鼻涕,这是兰州最奇特的画卷之一。一碗面下肚,一般会奠定人的信心,姑娘们的牙床上沾着一块香菜片子,毫无顾忌地大笑,小伙子们则敢去杀奔任何酒桌,一直狂拼到晚上。兰州人出门在外,对家乡的赞许一般都集中在三样东西上:《读者》、敦煌、牛肉面。

这里的饮食都是粗线条的,在广东粤菜和四川麻辣产品大举北伐之下,兰州本地的特色越发凸显出了它的粗犷与直率,其代表作就是手抓羊肉。清水里煮熟的羊肉块,不带任何调料,吃时,佐以大蒜瓣和椒盐,越是肥腻腻的肉块,越能吸引食客的胃口。饭毕,一只盖碗茶(计有茶叶、冰糖、枸杞、桂圆、红枣、葡萄干等等)长驱入肚,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据说,现在兰州一天的羊肉消耗量在一万只左右,信不诬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我骑车路过中心广场,一个反穿皮袄的挡羊娃,赶着上千只羊横穿广场。我不明白这些披风挂雪的羊群要去哪里,遂好奇地问了一句。挡羊娃回答说:

“去肉铺!”

“去挨刀子!”

兰州市民的生活是散淡的,在写字楼与机关之外,在模特大赛和人体摄影展之外,在苏宁电器进驻和舌头乐队的摇滚演出之外,是兰州人温吞水一样的不紧不慢。他们经常说的口头禅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或者:黄河里扔石头,多少是个够呀?一天上午,我看见一位大妈对另一位叫嚷说:“来,王妈,过来吃个纸烟,晒个日头,扯个是非来。”情人节那天,我看见一堆靓丽的女孩儿左手抱着一捆玫瑰,右手拿着一把把麻辣串,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吃得不亦乐乎。她们的男朋友则肃立一旁,脸上充满着毛遂自荐的笑容。

也有例外,这种散淡的性子,有时候却表现出了虚幻与暴戾的一面。

这与兰州这个微弱的盆地有关。往昔里,一到冬季,气流不畅,工业污染和生活废气在盆地上方形成了一只“锅盖”,举目望去,兰州人的视野屈指可算。某一年,兰州人决定做一回愚公,搬掉东边的一座大山,让南方的暖湿气流进入。结果,那座埋葬了数万亡灵的公墓被连夜搬迁,可山至今仍耸立着,像一个巨大的笑柄。水均益曾经在《焦点访谈》上批评过一回兰州的污染,但本地人没给他脖子(没理睬),原因就是小水是地道的兰州“沙果子”(当地水果),他没那个权力,家丑是不能外扬的,胳膊肘子也不能往外拐。兰州的小伙子经常嘲笑外地人,说他们吵了一个下午的架,居然没动弹一下指头,白当男人了。话语里带着轻蔑。这样说的意思,是兰州小伙子只用拳头解决问题,三七不对(意思为情况不妙),就有板砖和家伙伺候。在电影《新龙门客栈》里,一身绝技的甄子丹也被一个鞑子给剔掉了手脚上的肉变成白骨,那个鞑子说的便是一口地道的兰州话,此为证据。但这都是以前的旧闻了,现在大家都忙光阴,谁还忙着去蹲监狱呢,夯客(傻瓜)才那么做呐!

在兰州的本土文化里,有一个关键词:光阴。它的基础含义是时光,但在本地方言里,它确凿地定义为:金钱。小偷的工作是找光阴;机关干部们混光阴;爆发户们搲光阴;小姐们在撬光阴;一般的老百姓么,则是拾个尕光阴——此乃兰州的浮世绘。

日常生活的华彩乐章,多半显现在了酒桌上。

在兰州,不管你办大小事情,一定要在上午十一时半和下午五时许最恰当,你的钱夹子应当饱满,预定的餐厅和包厢一定要符合胃口,最关键的是酒的牌子。兰州人自夸说,一年喝倒一个牌子,绝不是假话。一到夜幕垂降,大大小小的餐馆里人头攒动,猜拳行令之声响彻云霄,黄河两岸这个微小的盆地,逐渐陷入到了咀嚼的狂欢中。酒酣耳热之际,除了互诉衷肠外,人们一般都会醉眼朦胧地夸耀起兰州,某某领导是从兰州出去的,颜峻曾经住在我家对面的楼上,水均益、李修平、朱军等等的,小时候还和我们砸过人家的玻璃,在一起玩过玻璃弹子和鸡毛毽子呐……

早些年,兰州南北的两山上只有一棵树,后来虽有绿色点缀,但始终也没有繁茂壮阔起来。黄河在山下白白流淌,但山上焦渴一片,植活一棵树要比养一个孩子还费事。有一年夏天,我和李敬泽同志坐在黄河中央的一座小岛上,望着干枯的北山发愣。李敬泽说,要是南北山上都是原始森林,一条大河穿流而过,那样的话,兰州就是一座花园般的仙境城市了。我回答说:“不急,实在不成,我们三百万兰州人民,就把南北两山用绿色的马赛克镶嵌起来。或者,用绿油漆刷一遍,年年一遍,让你恍然觉得森林一片。”

——对了,忘了交代,这个方案是一位兰州出身的行为艺术家做的,但未获有关部门的批准。

所以,这是夫子刘恩科的黄河,亦是我的上游和故土。这本书为证。

在这个秋天,祝贺他!

黄河也嘉许他!

《两岸》读后感(三):我为什么要拍黄河两岸

文 / 刘恩科(本书作者)

本书作者

从泾河到黄河,我用了一生的时间。

我一步一步,从一条支流,走到了母亲河的身侧,和我最亲密的伙伴一起,记录着母亲河畔发生的一切。

17年来,对于一条河流来说,不过是川流不息的一瞬间,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已经从中年到了老年。我的相机,已经从胶片到了数码时代,但挂在黄河边的太阳没有变,它跟唐诗“长河落日圆”中的那一轮,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我总得记下些什么,为我自己,也为这个时代。

上个世纪50年代,我出生在陕西黄土高原泾河边的窑洞里,落地的第一声哭啼就被淹没在的喧嚣中。家乡长武有着厚重的农耕文化,小时候经常听爷爷讲,我们家身边的这条泾河与马莲河交汇,流入渭河,后来汇入黄河,那条黄河很大、很远,一直流到大海里。于是,我小时候就做起了黄河梦。

70年代的一场大风里,我像一粒沙粒,一路向西而去,落定在了甘肃河西走廊的金昌市。我欣喜地想,距离黄河更近了,想要亲眼目睹这条河流的欲望就像是蓬勃的春草一样,在我的心里萌动着。结婚仅有的两天假期,我都给了兰州,喝着黄土地上窖水长大的我第一次来到母亲河,看到了水量丰沛的“滚滚黄河”,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就像是一个远行的游子,终于贴近到母亲胸怀的温暖和满足。

彼时,那还仅仅是一场邂逅,年轻的我尚不知道,我和黄河之间,以后还会有着如此深远的缘分。

2000年,我因为工作调动来到兰州,住在黄河岸边单位的一个招待所。工作闲暇,我喜欢举着相机四处拍摄。此前,在河西走廊工作的时候,我拍摄了漫天的风沙,拍摄了荒郊野岭的烽燧,拍摄过西北一望无际的戈壁。来到母亲河畔,拍摄母亲河,是相机先于我的选择。

在此期间,还有个小插曲。我每天背着相机在黄河边走来走去,很快就引起了招待所旁边茶楼女老板的注意,她好奇于我的职业和动机。某一天突然和我叫板,要一起拼酒。作为一个在“河西酒廊”工作多年,办事基本靠酒的金融干部,本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情,欣然赴约。没想到女老板委实厉害,三个回合下来,竟然打了个平手。我作为一个酒场高手,岂能败于妇人之手?于是,硬撑着一路强攻,终于将女老板喝趴下之后,我还去买完单才摇摇晃晃走到住的地方,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场漫长的大醉中,我跟黄河之间,突然有了更深层次的关联。在枕着黄河水那昏天黑地的酣睡后,我开始对黄河着了迷。

背着相机的我,成了黄河岸边的常客。我看到过从地平线挣脱出来的太阳,她贴着黄河水,一点一点探出红晕;我看过黄河岸边夜晚的星辰,静谧的蓝色幕布上,能依稀看到银河,就像我儿时躺在自家小院儿里看到过的一样。

黄河,成为了我后半生重要的一个命题,她几乎是我所有摄影的共同母题。

所有的创作在一开始都是漫无目的的。

作为一个非专业的摄影爱好人士,我最早去黄河边的拍摄计划就是逢年过节,在比较热闹的、有象征意义的时刻,想要记录下黄河岸边的一切。

我拍过黄河岸边正月十五的社火,我拍过赛军舰的羊皮筏子冲过黄河的浪花,我拍过水车博览园的歌舞演出。最开始的时候,我洋溢着好奇心和激情拍摄这一切,相机是我延伸了的双眼,我借着这双眼睛,看到了黄河两岸的风光,看到了两岸的众生。我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蜜蜂,满足于采花蜜这个过程,一次一次,周而复返。

但我终归不是蜜蜂,拍得久了,我觉得,如此浅表地像游客一样地拍摄黄河,记录下一些浮现在水面上的画面,这似乎并不是我的初衷。

沉入下去,沉淀下去,潜到水底吧,潜入到最真实的生活中去,我想要拍到我的黄河,我自己的黄河,有着我的标签的黄河,这不仅需要眼睛,还需要真心和漫长的时间。

还真是被我发现了点东西——

“房子够用就好,饭吃饱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在我拍摄黄河的过程中,经常见到一个喃喃自语喂鸭子的老人。初见,他自顾自地说话,给河里的鸭子撒食,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我当时举着相机拍了几次,也没勇气上前跟他攀谈。后来在黄河岸边碰面越来越多,言语也开始交流起来,我才听懂了他喂鸭子时喃喃说的那几句话。第一次听清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红楼梦》里道尽天机的跛足道人。

这位老者1985年从兰州耐火材料厂(阿干镇)退休,一直到2003年,他跟着儿子把家搬到兰州后,到黄河岸边喂鸭子就成为他很重要的一项任务。刚开始喂的时候,拿着自家的馍,每天按时到黄河边和这些鸭子们见面说话。后来,随着媒体偶然间曝光介入,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好心人也会送来一些家里剩下的馍和糕点,让他喂给鸭子吃。从一小袋馍到一蛇皮袋子馍,风雨无阻,他居然喂了黄河边的鸭子十几年。

我也曾好奇于他的动机,跟他熟了之后,大胆地询问过。他说,刚到兰州的时候,坐在黄河边喝三炮台盖碗茶。茶喝了一下午败了,他把茶倒在河边,结果来了一群鸭子,抢着吃三炮台里面的桂圆,有的鸭子抢到了,有的没抢到,他顿时对没抢到的鸭子心生恻隐,第二天,就带着自家馍专门来喂鸭子。

为了拍摄这个专题,我专门到他家和他细聊过一次。干净整洁的家里,在佛经的音乐声中,老者带着我参观了他专门放鸭子食的一间小屋子,满满当当都是好心人送来给鸭子吃的馒头、面包、糕点。他说,每天装一袋子,多了鸭子吃不完也浪费了,尽量计划着不要把这些人的好心给浪费了。

他还对我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这个7岁起就开始干活儿、稍大点儿就给地主放羊的苦孩子,直到1950年参加工作后,才过上了稳定的生活。他反复说:要多做好事,力所能及地做好事,别人拉着车上坡时,如果你正好也上坡,那就随手推一下,这就是在帮人。

风雨无阻,十几年黄河边喂鸭子,或者就是属于他的普度众生。

黄河边有许多间水泵房,这是我在黄河边见到最多的建筑。每间水泵房里都有一个看泵人,他们就像是水泵房的寄生蟹一样,常年躲在房屋的黑暗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积年累月在黄河边的拍摄中,我跟一个看泵人混熟了,在一场酒醉中,这个外表平淡无奇的老人,跟我道出了他隐秘的过往。

在上世纪90年代下海之前,他的人生轨迹,和中国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区别。在兰州高中毕业之后,他前往内蒙古额济纳旗插队,爱上了一个来自深圳的姑娘。可是,他那份炙热的爱情在父母看来一文不值,一场包办婚姻就将他的爱情打碎了,很快有了孩子,人生一下子就望到了头。

但人生的际遇哪里说得清楚?90年代下海大潮时期,他从工作单位白银公司辞了职,给一个沙厂老板打工,因为有知识脑子快,深得老板器重,很快就成为分厂经理,也赚了不少钱。但没想到,这种器重反而成为一种灾难。在一次酒足饭饱的盛宴之后,老板交给他一个任务——杀掉一个人!

要他去杀的这个人是老板的情妇,她知道太多老板的秘密,在感情彻底闹翻之后,老板痛下杀手,想要借他之手除之而后快。听闻这件事的他,当时就酒醒过来瑟瑟发抖:杀掉一个人,这意味着此生手上都将沾染着他人的鲜血,夜半梦回时都会有冤魂索命。他既惊恐于这个任务的巨大阴森,又恐惧于老板的心狠手辣,当晚,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他就跑到河西走廊上躲起来了。

跑了路,躲起来,怎么生存?他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在新疆浪荡了一大圈之后,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他悄悄返回兰州,在黄河边找了个看泵房的营生。每月500块钱,好在泵房边有一间房子可以住,于是就这样一直干下去。

后来,他还养了几条狗、几只羊,生活还算能过得去。他在这黄河边上,就和这些狗羊们相依为命。有关晚上他有事回去晚了,被外地来的菜贩子把几条狗抓去杀着吃了肉,他和菜贩子干了一架后,面对着黄河大哭了一场,伤心了好些时间。从此,为了保护狗和羊,他每天晚上就让狗和羊在房子里,和他住在一起。

我还在黄河边见过许多流浪汉。其中有一个跟他们都有点不同,他住在鸿运花园下面黄河边的大槐树下。自己用拾来的木材、沙发等旧家具搭起了两间房子,以树为中心,还建了个半园形的园子,门口左右两边,摆放着两个一个模样的卡通娃娃,给这个小园增添了一些家庭气氛。

我第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比划着让我先进了另外一间房。那间房里供了一尊佛,看着我恭恭敬敬地给佛上了香,他安静下来,比划着让我进他住的那一间。简陋的房子里,有一个自己用木棍做的毛巾架,架子上挂着雪白的毛巾。一个有雪白毛巾的流浪汉!那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和认识范围。跟他很艰难地比划着沟通交流,才知道他已经75岁了,半身不遂。屋外这些温馨洁净的摆设和构思,都是他拖着残躯经年累月地打造出来的。后来有熟识的人讲述,我才知道,他本是来自定西的退休老人,脑溢血后半身不遂也不能讲话,儿女们都不管他了,他就在兰州黄河边自己生活着。

我经常去探望他,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前年我老家父亲病重,我回去了一趟老家,有一些时间和老人没见了,回来后我就开车去探望。没想到在半路上碰见了他。他蹲在马路边,身边摆了一大堆他的东西,锅、水桶、水壶,还有五个装满的蛇皮袋子,老人满脸是汗,向马路上张望着。我停下车,走过去,比划着问他:“这里离你住的地方足有三站路,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搬过来的,这是要回家吗?”

他告诉我,他住的地方被开发征用了,他不得不搬走,这些东西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挪过来的。我要送他,他不让,在争让中,我和马路边的清洁工商量,不容分说,把他的东西搬上了我的车,我把他让上车,按他指的方向,开车再到黄河大桥下。

把东西搬下来之后,他很感激,赶忙给我让烟,我说我不抽烟,他指着旁邊的水壶,让我喝水,我说不喝,他急忙解开穿的黄军大衣的扣子,从怀里取出了那尊放在他隔壁我曾拜过的佛像,要转送给我。当时我急了,我说老人家,这佛像我不能拿,要让他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保佑你。你抱着他,让我拍一张照片,我们做个留念。经再三推让,老人总算答应了,我拍下了老人单手抱佛像的照片,由此成为了永久的纪念。

黄河边的故事一个一个涌入我的视野,我不能一一说尽,但他们在我内心总引起我的不安。当我走近这一切的时候,我才觉得一切与我们所面对的这个现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但这些故事充满了我们这个浮噪时代的异彩,甚至可以说,这些黄河边的人与事,完全打开了迥异于我生活的另外一扇窗,他们向我呈现出一个我从未曾感知过的世界。

我本想把我在黄河边遇到的这些人一一梳理,跟拍形成一个个以人为主的专题故事。你知道的,黄河没有变,日复一日地一路向东,可是黄河边的人来去匆匆,河边的变化日新月异,水泵房被拆了,抱着佛像的老人找不见了,他们都被我一个个跟丢了。

我在对自己以前浮光掠影的拍法否定之后,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但又无法深入地继续拍下去,这种瓶颈无法突破的痛苦时时折磨着我。那段日子,我经常在黄河边的船上要一盘瓜子,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有一天,在黄河边跟一个遛鸟的老人闲聊,他看我拿着相机,问我能不能照照他的鸟。当我举起相机,透过鸟笼,向黄河看去,只见鸟笼立在黄河中央,河边一群人被关在笼子里,神态各异,我的心瞬间被击中了。佛教有赴此岸彼岸之说,俗语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这尘世上的人不也生活在一个笼子里吗?我颤抖着按下了快门,心里如千帆过尽,任督二脉瞬间打通,这不是就是我要的影像吗?我的感悟!我的感动!打动我心灵的瞬间!这就是我所要拍的影像!

拍照三十多年,从风光到纪实,从《刘沙河摄影作品集》到《陇塬纪事》,实际上是我在摄影上的一次转变。我多年对黄河的拍摄,随着拍摄的深入和认识的深化,其实也是一次次对自己拍摄方式的否定,好多年的拍摄打磨,实现对自己原有纪实方式的突破,我为自己拍摄黄河找到了新的语境。从原来叙述改为抒情,用手中的照相机,唱自己心中的歌,黄河边遛鸟老人手中把玩的鸟笼的提示,让我悟到,一张好的照片不是它的信息量有多大,而是它的隐喻有多深。

实际上,黄河两岸就是黄河文化的流动博物馆。我认真地对最有黄河文化特点的元素进行了梳理:黄河边的雕塑、被废弃的石雕、行色匆匆的人、重口味的吃食、石头镜子、牛大碗……把这些能代表兰州黄河两岸特点的元素无限放大,从生活的细节入手,寻找这些元素与人、城市还有这条河的关系,挖掘其中的隐喻所在。一切尊重客观现实,不摆布、不干涉,在流动中抓拍,让瞬间自动跳出,让意像自然流露,然后用相机快速切割攫取。

兰州,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古丝绸之路的要道,铁桥横贯南北,好似大鹏腾飞。

黄河两岸是时尚的:年轻姑娘从古老铁桥上走过;立交桥下站着短裤吊带的女子;河边有刺青的两个少年;黄河母亲像前流水一般的游客……

黄河两岸是荒诞的:立着的鸟笼里也关着一伙人;水车园里照婚纱照的恋人自己制造风;公交车上的美女头像与车水马龙间的大腿;黄河边的巨大长龙灯笼好似行为艺术;羊皮筏子上戴着墨镜的舞者;扭曲裸露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

黄河两岸每一处人生场景,都撕扯着我的心牵绊着我的腿,我艰难地举着相机穿行其中,放下相机后,心里还在隐隐地痛。

在黄河边行走十七年,我利用上下班从黄河边路过的日常时间,还有业余时间、节假日、休息日等等,起早贪黑,坚持拍摄。在此期间,我经过了从从胶片到数码的转换,相机也从大画幅到中画幅最终完成了到135相机的转变,用过的照相机也有八九台。

在黄河边拍了十多万张照片。有人嘲笑我,不理解,认为我一个金融界的高管到底图个啥,干这个到底有什么价值呢?我一笑了之,从三十年前因工作需要拿起相机,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我才意识到,摄影之路是上帝对我的怜悯,让我及早找到隐藏在影像后面的美意和快感,它是刺破我单调人生的一柄剑,给予了我的人生另外一个方向和出口,成为情感渲泄的一个出口,在痛苦和纠结中让我一次次解脱。

为名为利吗?也不尽然。

我早年之所以给自己起了刘沙河的笔名,发表作品全部用的是笔名,我的第一本摄影作品集《刘沙河摄影作品集》,连书名也用的是笔名,为的就是怕弄出名声,引起有些人看来不务正业的麻烦,我至今还保存着多年前香港《中国旅游杂志》的取款单,二十多年前的二百元港币稿费,能抵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也是靠工工资養家糊口的,这笔“巨款”沉浸在岁月深处,我却从未有过去领取的想法。而从热闹的风光转为冷门的纪实,再到我多年坚持拍摄黄河,是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条河。

我今生与两条河再也分不开——

小时侯,泾河在这头,黄河在那头;现在黄河在这头,泾河在那头。年青时怀抱梦想离开泾河,流落在黄河边,又做着回泾河的梦。人生就是这样的矛盾,实际上这些年在黄河边苦守,不正是在寻找一条回泾河的路吗?我有时也在自问,这还能回得去吗?

上了这条路,行走的脚步恐怕今生都难以停下。

我将永远在路上。

《两岸》读后感(四):刘恩科:我为什么要拍黄河两岸

文 / 刘恩科(本书作者)

本书作者

从泾河到黄河,我用了一生的时间。

我一步一步,从一条支流,走到了母亲河的身侧,和我最亲密的伙伴一起,记录着母亲河畔发生的一切。

17年来,对于一条河流来说,不过是川流不息的一瞬间,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已经从中年到了老年。我的相机,已经从胶片到了数码时代,但挂在黄河边的太阳没有变,它跟唐诗“长河落日圆”中的那一轮,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我总得记下些什么,为我自己,也为这个时代。

上个世纪50年代,我出生在陕西黄土高原泾河边的窑洞里,落地的第一声哭啼就被淹没在的喧嚣中。家乡长武有着厚重的农耕文化,小时候经常听爷爷讲,我们家身边的这条泾河与马莲河交汇,流入渭河,后来汇入黄河,那条黄河很大、很远,一直流到大海里。于是,我小时候就做起了黄河梦。

70年代的一场大风里,我像一粒沙粒,一路向西而去,落定在了甘肃河西走廊的金昌市。我欣喜地想,距离黄河更近了,想要亲眼目睹这条河流的欲望就像是蓬勃的春草一样,在我的心里萌动着。结婚仅有的两天假期,我都给了兰州,喝着黄土地上窖水长大的我第一次来到母亲河,看到了水量丰沛的“滚滚黄河”,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就像是一个远行的游子,终于贴近到母亲胸怀的温暖和满足。

彼时,那还仅仅是一场邂逅,年轻的我尚不知道,我和黄河之间,以后还会有着如此深远的缘分。

2000年,我因为工作调动来到兰州,住在黄河岸边单位的一个招待所。工作闲暇,我喜欢举着相机四处拍摄。此前,在河西走廊工作的时候,我拍摄了漫天的风沙,拍摄了荒郊野岭的烽燧,拍摄过西北一望无际的戈壁。来到母亲河畔,拍摄母亲河,是相机先于我的选择。

在此期间,还有个小插曲。我每天背着相机在黄河边走来走去,很快就引起了招待所旁边茶楼女老板的注意,她好奇于我的职业和动机。某一天突然和我叫板,要一起拼酒。作为一个在“河西酒廊”工作多年,办事基本靠酒的金融干部,本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情,欣然赴约。没想到女老板委实厉害,三个回合下来,竟然打了个平手。我作为一个酒场高手,岂能败于妇人之手?于是,硬撑着一路强攻,终于将女老板喝趴下之后,我还去买完单才摇摇晃晃走到住的地方,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场漫长的大醉中,我跟黄河之间,突然有了更深层次的关联。在枕着黄河水那昏天黑地的酣睡后,我开始对黄河着了迷。

背着相机的我,成了黄河岸边的常客。我看到过从地平线挣脱出来的太阳,她贴着黄河水,一点一点探出红晕;我看过黄河岸边夜晚的星辰,静谧的蓝色幕布上,能依稀看到银河,就像我儿时躺在自家小院儿里看到过的一样。

黄河,成为了我后半生重要的一个命题,她几乎是我所有摄影的共同母题。

所有的创作在一开始都是漫无目的的。

作为一个非专业的摄影爱好人士,我最早去黄河边的拍摄计划就是逢年过节,在比较热闹的、有象征意义的时刻,想要记录下黄河岸边的一切。

我拍过黄河岸边正月十五的社火,我拍过赛军舰的羊皮筏子冲过黄河的浪花,我拍过水车博览园的歌舞演出。最开始的时候,我洋溢着好奇心和激情拍摄这一切,相机是我延伸了的双眼,我借着这双眼睛,看到了黄河两岸的风光,看到了两岸的众生。我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蜜蜂,满足于采花蜜这个过程,一次一次,周而复返。

但我终归不是蜜蜂,拍得久了,我觉得,如此浅表地像游客一样地拍摄黄河,记录下一些浮现在水面上的画面,这似乎并不是我的初衷。

沉入下去,沉淀下去,潜到水底吧,潜入到最真实的生活中去,我想要拍到我的黄河,我自己的黄河,有着我的标签的黄河,这不仅需要眼睛,还需要真心和漫长的时间。

还真是被我发现了点东西——

“房子够用就好,饭吃饱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在我拍摄黄河的过程中,经常见到一个喃喃自语喂鸭子的老人。初见,他自顾自地说话,给河里的鸭子撒食,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我当时举着相机拍了几次,也没勇气上前跟他攀谈。后来在黄河岸边碰面越来越多,言语也开始交流起来,我才听懂了他喂鸭子时喃喃说的那几句话。第一次听清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红楼梦》里道尽天机的跛足道人。

这位老者1985年从兰州耐火材料厂(阿干镇)退休,一直到2003年,他跟着儿子把家搬到兰州后,到黄河岸边喂鸭子就成为他很重要的一项任务。刚开始喂的时候,拿着自家的馍,每天按时到黄河边和这些鸭子们见面说话。后来,随着媒体偶然间曝光介入,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好心人也会送来一些家里剩下的馍和糕点,让他喂给鸭子吃。从一小袋馍到一蛇皮袋子馍,风雨无阻,他居然喂了黄河边的鸭子十几年。

我也曾好奇于他的动机,跟他熟了之后,大胆地询问过。他说,刚到兰州的时候,坐在黄河边喝三炮台盖碗茶。茶喝了一下午败了,他把茶倒在河边,结果来了一群鸭子,抢着吃三炮台里面的桂圆,有的鸭子抢到了,有的没抢到,他顿时对没抢到的鸭子心生恻隐,第二天,就带着自家馍专门来喂鸭子。

为了拍摄这个专题,我专门到他家和他细聊过一次。干净整洁的家里,在佛经的音乐声中,老者带着我参观了他专门放鸭子食的一间小屋子,满满当当都是好心人送来给鸭子吃的馒头、面包、糕点。他说,每天装一袋子,多了鸭子吃不完也浪费了,尽量计划着不要把这些人的好心给浪费了。

他还对我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这个7岁起就开始干活儿、稍大点儿就给地主放羊的苦孩子,直到1950年参加工作后,才过上了稳定的生活。他反复说:要多做好事,力所能及地做好事,别人拉着车上坡时,如果你正好也上坡,那就随手推一下,这就是在帮人。

风雨无阻,十几年黄河边喂鸭子,或者就是属于他的普度众生。

黄河边有许多间水泵房,这是我在黄河边见到最多的建筑。每间水泵房里都有一个看泵人,他们就像是水泵房的寄生蟹一样,常年躲在房屋的黑暗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积年累月在黄河边的拍摄中,我跟一个看泵人混熟了,在一场酒醉中,这个外表平淡无奇的老人,跟我道出了他隐秘的过往。

在上世纪90年代下海之前,他的人生轨迹,和中国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区别。在兰州高中毕业之后,他前往内蒙古额济纳旗插队,爱上了一个来自深圳的姑娘。可是,他那份炙热的爱情在父母看来一文不值,一场包办婚姻就将他的爱情打碎了,很快有了孩子,人生一下子就望到了头。

但人生的际遇哪里说得清楚?90年代下海大潮时期,他从工作单位白银公司辞了职,给一个沙厂老板打工,因为有知识脑子快,深得老板器重,很快就成为分厂经理,也赚了不少钱。但没想到,这种器重反而成为一种灾难。在一次酒足饭饱的盛宴之后,老板交给他一个任务——杀掉一个人!

要他去杀的这个人是老板的情妇,她知道太多老板的秘密,在感情彻底闹翻之后,老板痛下杀手,想要借他之手除之而后快。听闻这件事的他,当时就酒醒过来瑟瑟发抖:杀掉一个人,这意味着此生手上都将沾染着他人的鲜血,夜半梦回时都会有冤魂索命。他既惊恐于这个任务的巨大阴森,又恐惧于老板的心狠手辣,当晚,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他就跑到河西走廊上躲起来了。

跑了路,躲起来,怎么生存?他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在新疆浪荡了一大圈之后,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他悄悄返回兰州,在黄河边找了个看泵房的营生。每月500块钱,好在泵房边有一间房子可以住,于是就这样一直干下去。

后来,他还养了几条狗、几只羊,生活还算能过得去。他在这黄河边上,就和这些狗羊们相依为命。有关晚上他有事回去晚了,被外地来的菜贩子把几条狗抓去杀着吃了肉,他和菜贩子干了一架后,面对着黄河大哭了一场,伤心了好些时间。从此,为了保护狗和羊,他每天晚上就让狗和羊在房子里,和他住在一起。

我还在黄河边见过许多流浪汉。其中有一个跟他们都有点不同,他住在鸿运花园下面黄河边的大槐树下。自己用拾来的木材、沙发等旧家具搭起了两间房子,以树为中心,还建了个半园形的园子,门口左右两边,摆放着两个一个模样的卡通娃娃,给这个小园增添了一些家庭气氛。

我第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比划着让我先进了另外一间房。那间房里供了一尊佛,看着我恭恭敬敬地给佛上了香,他安静下来,比划着让我进他住的那一间。简陋的房子里,有一个自己用木棍做的毛巾架,架子上挂着雪白的毛巾。一个有雪白毛巾的流浪汉!那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和认识范围。跟他很艰难地比划着沟通交流,才知道他已经75岁了,半身不遂。屋外这些温馨洁净的摆设和构思,都是他拖着残躯经年累月地打造出来的。后来有熟识的人讲述,我才知道,他本是来自定西的退休老人,脑溢血后半身不遂也不能讲话,儿女们都不管他了,他就在兰州黄河边自己生活着。

我经常去探望他,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前年我老家父亲病重,我回去了一趟老家,有一些时间和老人没见了,回来后我就开车去探望。没想到在半路上碰见了他。他蹲在马路边,身边摆了一大堆他的东西,锅、水桶、水壶,还有五个装满的蛇皮袋子,老人满脸是汗,向马路上张望着。我停下车,走过去,比划着问他:“这里离你住的地方足有三站路,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搬过来的,这是要回家吗?”

他告诉我,他住的地方被开发征用了,他不得不搬走,这些东西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挪过来的。我要送他,他不让,在争让中,我和马路边的清洁工商量,不容分说,把他的东西搬上了我的车,我把他让上车,按他指的方向,开车再到黄河大桥下。

把东西搬下来之后,他很感激,赶忙给我让烟,我说我不抽烟,他指着旁邊的水壶,让我喝水,我说不喝,他急忙解开穿的黄军大衣的扣子,从怀里取出了那尊放在他隔壁我曾拜过的佛像,要转送给我。当时我急了,我说老人家,这佛像我不能拿,要让他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保佑你。你抱着他,让我拍一张照片,我们做个留念。经再三推让,老人总算答应了,我拍下了老人单手抱佛像的照片,由此成为了永久的纪念。

黄河边的故事一个一个涌入我的视野,我不能一一说尽,但他们在我内心总引起我的不安。当我走近这一切的时候,我才觉得一切与我们所面对的这个现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但这些故事充满了我们这个浮噪时代的异彩,甚至可以说,这些黄河边的人与事,完全打开了迥异于我生活的另外一扇窗,他们向我呈现出一个我从未曾感知过的世界。

我本想把我在黄河边遇到的这些人一一梳理,跟拍形成一个个以人为主的专题故事。你知道的,黄河没有变,日复一日地一路向东,可是黄河边的人来去匆匆,河边的变化日新月异,水泵房被拆了,抱着佛像的老人找不见了,他们都被我一个个跟丢了。

我在对自己以前浮光掠影的拍法否定之后,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但又无法深入地继续拍下去,这种瓶颈无法突破的痛苦时时折磨着我。那段日子,我经常在黄河边的船上要一盘瓜子,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有一天,在黄河边跟一个遛鸟的老人闲聊,他看我拿着相机,问我能不能照照他的鸟。当我举起相机,透过鸟笼,向黄河看去,只见鸟笼立在黄河中央,河边一群人被关在笼子里,神态各异,我的心瞬间被击中了。佛教有赴此岸彼岸之说,俗语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这尘世上的人不也生活在一个笼子里吗?我颤抖着按下了快门,心里如千帆过尽,任督二脉瞬间打通,这不是就是我要的影像吗?我的感悟!我的感动!打动我心灵的瞬间!这就是我所要拍的影像!

拍照三十多年,从风光到纪实,从《刘沙河摄影作品集》到《陇塬纪事》,实际上是我在摄影上的一次转变。我多年对黄河的拍摄,随着拍摄的深入和认识的深化,其实也是一次次对自己拍摄方式的否定,好多年的拍摄打磨,实现对自己原有纪实方式的突破,我为自己拍摄黄河找到了新的语境。从原来叙述改为抒情,用手中的照相机,唱自己心中的歌,黄河边遛鸟老人手中把玩的鸟笼的提示,让我悟到,一张好的照片不是它的信息量有多大,而是它的隐喻有多深。

实际上,黄河两岸就是黄河文化的流动博物馆。我认真地对最有黄河文化特点的元素进行了梳理:黄河边的雕塑、被废弃的石雕、行色匆匆的人、重口味的吃食、石头镜子、牛大碗……把这些能代表兰州黄河两岸特点的元素无限放大,从生活的细节入手,寻找这些元素与人、城市还有这条河的关系,挖掘其中的隐喻所在。一切尊重客观现实,不摆布、不干涉,在流动中抓拍,让瞬间自动跳出,让意像自然流露,然后用相机快速切割攫取。

兰州,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古丝绸之路的要道,铁桥横贯南北,好似大鹏腾飞。

黄河两岸是时尚的:年轻姑娘从古老铁桥上走过;立交桥下站着短裤吊带的女子;河边有刺青的两个少年;黄河母亲像前流水一般的游客……

黄河两岸是荒诞的:立着的鸟笼里也关着一伙人;水车园里照婚纱照的恋人自己制造风;公交车上的美女头像与车水马龙间的大腿;黄河边的巨大长龙灯笼好似行为艺术;羊皮筏子上戴着墨镜的舞者;扭曲裸露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

黄河两岸每一处人生场景,都撕扯着我的心牵绊着我的腿,我艰难地举着相机穿行其中,放下相机后,心里还在隐隐地痛。

在黄河边行走十七年,我利用上下班从黄河边路过的日常时间,还有业余时间、节假日、休息日等等,起早贪黑,坚持拍摄。在此期间,我经过了从从胶片到数码的转换,相机也从大画幅到中画幅最终完成了到135相机的转变,用过的照相机也有八九台。

在黄河边拍了十多万张照片。有人嘲笑我,不理解,认为我一个金融界的高管到底图个啥,干这个到底有什么价值呢?我一笑了之,从三十年前因工作需要拿起相机,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我才意识到,摄影之路是上帝对我的怜悯,让我及早找到隐藏在影像后面的美意和快感,它是刺破我单调人生的一柄剑,给予了我的人生另外一个方向和出口,成为情感渲泄的一个出口,在痛苦和纠结中让我一次次解脱。

为名为利吗?也不尽然。

我早年之所以给自己起了刘沙河的笔名,发表作品全部用的是笔名,我的第一本摄影作品集《刘沙河摄影作品集》,连书名也用的是笔名,为的就是怕弄出名声,引起有些人看来不务正业的麻烦,我至今还保存着多年前香港《中国旅游杂志》的取款单,二十多年前的二百元港币稿费,能抵我一个月的工资。我也是靠工工资養家糊口的,这笔“巨款”沉浸在岁月深处,我却从未有过去领取的想法。而从热闹的风光转为冷门的纪实,再到我多年坚持拍摄黄河,是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条河。

我今生与两条河再也分不开——

小时侯,泾河在这头,黄河在那头;现在黄河在这头,泾河在那头。年青时怀抱梦想离开泾河,流落在黄河边,又做着回泾河的梦。人生就是这样的矛盾,实际上这些年在黄河边苦守,不正是在寻找一条回泾河的路吗?我有时也在自问,这还能回得去吗?

上了这条路,行走的脚步恐怕今生都难以停下。

我将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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