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犁民精典诗歌

编者按：一厢情愿

多少年后，你会不会一个人去清明的荒坡上
看望一个人。一堆石头，想和它说说话
会不会，在某个街口
看见我的儿子，一个清瘦的我，情不自禁凝望
似曾相识，默视他渐渐远去
心口莫名地痛，想起许多往事
眼眶潮湿。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生命停止在某个
清晨或是晌午，人世间，再无任何消息
而你仍带着我的回忆，继续生活，一想到这里
坟头的野花，就忍不住开了。它足以证明
有些东西，是生死，也无法隔断的

●西山沟仍住着一个写作的人。
他想找到出生，用汉字的米粒活命。如果他不写，
他就会流落人间和后世，成为他人。

事实上他已经流落人间和后世，事实上他正在成为他人。 ----杨犁民《生命简史》

●大海

我有高悬其上的辽阔，
也有坠入其底的恐惧。

我有心怀蔚蓝的胸膛，
也有深陷无边的绝望。 ----杨犁民《大海》

●可是一个人，就在这时候从远路上走来，
越走越近，却老是隔着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我呆呆地站着，依着木门，站了很久，
看他由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
仿佛我的一生，就是在这里等他。 ----《奇遇》

●我沿着山沟往前走，我不需要寻找什么
我只是走走而已，可是总也走不到山沟的尽头

山沟产下这一滩卵石以后就什么也不管了，我这里踢一脚
那里踢一脚，踢得我双脚生痛，这圆滚滚的石头！

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吧，我猜
这些坚硬的石头跟我一样，也期待了很久

这些石头好大呀，密密麻麻布满了山谷
我一下子走不出去，只好硬着头皮，沿着山沟继续往前走 ----杨犁民《山沟》

●伐木丁丁。
有人在身体里举锯，

岁月是那拉锯人。 ----杨犁民《深山赋》

●我急着生，我急着死，
就是为了抢在科学占领它之前，
拿回月亮的产权证。 ----杨犁民《生命简史》

●有一刻，我真的不想回地面了，一辈子在天空放牧
可是这时候晚霞来了，瞬间染红了机身 ----《放牧云朵的人》

●书，是我的另一座坟墓。 ----杨犁民《作家或诗人》

●又一次写到月亮
杨犁民

唯有那么高高地挂着
坚持，不坠落

唯有毫不吝惜地把光
洒下来……

此刻，万物消隐，天地如洗
四野空旷

住在坟墓里面的人
起身赶回故乡

●对坐在咖啡厅里，我们喝茶，聊天，海阔天空
聊诗歌，聊生活，聊幸福和委屈，聊人世间的际遇
外面天高云淡，万物静好，世界和平
我们聊得多么投机

其实我们同时也在共同做着同一件事：等机
等候一只大鸟
从不同方向飞来
把我们载往不同的天空和城市

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

我们没有聊到告别 ----《昆明机场》

●用月光洗手，是件危险的事情，
身体会比月光还轻。

更可怕的是，月光会借此偷走灵魂。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我确定寒冷不是气温带来的

我确定这寒冷，不是气温带来的
就像确定树叶不是秋风带走的
我的身体里有一支部队
一天天搬空了自己
膨胀的肉身里面，充溢着巨大的空虚

尘世荒凉，如无边黑夜
我一个人，走在孤独里

你的温暖，也如星辰，也如灰烬 ----杨犁民《我确定寒冷不是气温带来的》

●山顶上，那些横卧的巨石怀孕了。
是月光使它怀孕的。
怀了千年，还没有降生。

腹部已经发亮，到处都是妊娠纹。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去天空安装星星的人回来了，
他去的时候，星星还很少，
只有一颗启明星，
现在他摸黑从山顶下来，
头上已是满天星辰。

他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
又变成了凡人。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暮色四合，一只甲壳虫
在草原上走来走去
找不到草原的边界在哪里
它掀起一粒泥土
想把整个草原掀翻过去
它试了好几次，没有成功
只好放下，钻进草丛…… ----杨犁民《草原》

●在海边

小屋在地球表面打滑，摇晃，四望苍茫
为了悬挂一幅窗帘，动用整个太平洋

屋缝偏漏，四处海水
岛屿露出鲸鱼的脊背 ----杨犁民《在海边》

●一辈子都在伐木
别一把斧子，走进深山

要伐到上好的木柴
必到森林最深处。为此他越走越远

最远的深山
是一坟棺材 ----杨犁民《伐木》

●蟋蟀已经爬出了历史的宫墙。凉州城外，
皓月孤悬，人民、兵士和国王都去了远方。
偌大一座空城，被往事洗白，
留下月亮这个忠诚的家奴。 ----杨犁民《生命简史》

●周围的坟墓，一律选择了沉默，
来面对一位新人，
新鲜的隆起，仿佛宣布一种存在，
一种占领，对死亡拒不领受。
时间和风，用了很长时间，
才让它安静下来，把它起伏的情绪抚平，
并逐渐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尘埃的一部分。 ----《新坟》

●春日太阳，山上踱步，不知不觉
走到了公墓区

那么多墓碑，名字，照片
森然肃立，让我猛然发现，他们
是一伙的，跟我势不两立
不说一句话却又众口一词
仿佛都在对我质疑——

“你确定你真的活着，
且理直气壮？” ----杨犁民《春山上》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他名字
但他却一直住在我心里
仿佛身体之中为他建了座监狱 ----杨犁民《除夕夜的大火》

●人间事，莫过
荣辱事，贵贱事，贫富事，生死事

多少朝代过去，月亮概不过问
月亮还在翻山越岭 ----杨犁民《吾乡》

●此刻，有多少人像我一样，
抱着骨头在命中一路狂奔。世界依然不为所动，
世界要为下一刻做准备。 ----杨犁民《生命简史》

●时间河流

没有来源
也没有归宿
我的浩淼
是要掩去
一切幸与不幸
涤尽尘世间
所有的颂歌和悼词
旧的沉船流过
又驶来了新的汽笛
我托举
平民的叹息
也必将淹没
青铜的火炬
我把你送上高高的波峰
亦势必把你
沉入深深的水底
千年的大山
也要在我波涛里淘尽
成为卵石
成为流沙一粒
只有我啊
一如既往地奔腾不已
像无尽的沧桑
像无边的孤独
没有来源 ----杨犁民《时间河流》

●我骨头缺钙，对金钱权势和命运俯首称臣，
身体里千个奴才匍匐在地，打拱作揖，
千个奴才集合起来，足以发动一场战争，
可是奴才挟持了我，挟天子令诸侯，
坚硬的东西易断，我的骨头每天都在变软，越来越软。 ----杨犁民《越来越软》

●我想在草地上，修一座墓碑
刻上自己的名字，借别人的坟包
哭自己的亡灵 ----杨犁民《悲伤不请自临》

●记一场大雪

此刻仍在冰天雪地里赶路的人，
必是赶回故乡。

而更多的人将从此失去消息——
大雪封冻之前， 他们去了远方。 ----杨犁民《记一场大雪》

●我在等一个远朋的来访，像一匹骏马
一边吃草，一边等待着远方

内心的骑手，还没有到来
他说走吧，我就跟他走了，他说流浪
我就跟他去流浪

可是他一直没有到来，我只得把铁打下去
二千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到来
我只得一直这样打下去
这时候，雪更大了，叮叮当当 ----杨犁民《铁匠》

●等一个人，或等一封信，等掉了一生
而东风八百里加急，我就是不醒 ----杨犁民《阳台》

●瀑布抱住自己往下跳，
就像女人，故意露出半截腰。 ----杨犁民《深山赋》

●石匠站在山顶上，霸气十足，仿佛整个宇宙都已被他占据
他拎起铁锤，狠狠地向地球砸去
像砸一个多年的朋友和敌人
每砸一下，他的身影和铁锤，都要在空中停顿一下
每砸一下，他都要长舒一口气
在这千钧一发的停顿里
他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了一柄铁锤上
他把心中所有的块垒化成石头，纷纷砸碎在地

在他眼里，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是这一地碎屑 ----杨犁民《石匠》

●祖先们已经越过了草原，到达多瑙河。
月亮翻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翻过元朝和大都，
翻过奥斯曼和土耳其，翻过兴都库什山，
翻过时间和往昔，
也翻过了自己。

那时候还没有亚洲和欧洲，世界忽略过群山和人民，
在轻轻翻身；历史正屏住呼吸，
为马蹄让路，
和我一起，等待伟大人物降临。 ----杨犁民《生命简史》

●砍柴的人，砍了一辈子的柴，
也没驱散身上的寒冷。

火塘里，全是灰烬。 ----杨犁民《深山赋》

●月亮日夜都在晾晒骨头，
它长着永不愈合的巨大伤口。 ----杨犁民《生命简史》

●在山中，月亮的骨头是白的，
时间的骨头也是白的。

我的骨头迟早也会变白，
时间和月光正穿透我的身体，取出根根肋骨。

现在，我只不过是躺在这里，晾晒自己。 ----《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大雪夜，录电视剧《康熙王朝》容妃语

没有以后了，皇上
如今我已被贬成奴，不再为妃
我的以后是我的，不是皇上的
你有你的天下，我有我的马桶
我刷我的马桶，你刷你的天下
我的马桶很脏，指不定你的天下更脏 ----杨犁民《大雪夜，录电视剧康熙王朝容妃语》

●夜深了，整幢大楼漆黑一片
她睡不着，披头散发，穿着睡衣
她从楼道里下来
楼道里空无一人
她从楼道里下来倾倒垃圾
可是这时候月光照临
使她看上去像个疯子
仿佛她倾倒的不是垃圾
而是作案后留下的证据 ----杨犁民《大楼里》

●那个赶羊人出窍了，他赶着一片雪白的羊群上路，
开始我怎么喊他，都不答应。后来再问，
他说自己赶着一片灵魂。说说就走了。

他走后，我看见他果然是个赶灵人，
正赶着自己的尸身。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湖边

我在湖边很多年，湖水，有时高
有时低，有时灰蒙蒙，有时绿得出奇
有时荡漾，有时没一点儿涟漪
有时将蓝天抱在怀里
有时什么也没抱，空荡荡的……直到
有一次，大雾笼罩，四野模糊
把小路和湖水连成一片
什么也分不清。我从浓雾里出来后
仿佛去了一趟湖里，我对湖水的理解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杨犁民《湖边》

●月亮在天空出土
这件几千年的出土文物
时间慢慢拂去它脸上的灰尘
从初一到十五

想你的时候，你的脸
是另一件出土文物 ----杨犁民《想你的时候，你的脸是一件出土文物》

●曾经汹涌而来的，正在汹涌而去……

无可挽留，也不曾停息。

比如起伏的苍山，翻卷的云朵。比如时间，热望，
伤害，远方，争强好胜，激情和希冀。

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了。连叹息，
也像落叶，懒得使用力气。那时以为，
世界都会变，只有自己不变。而今这一切，
正好相反。

但我仍有内心的潮汐，它刚刚来过，
又刚刚离去。仿佛生活，已经结束，
又仿佛从未开始。 ----《仿佛生活从未开始》

●欧鸟翻飞，用方言叫我名字，
海龟在说古汉语。告诉还未长大的小海星，
不要走错领海和国籍。滩岛上，
遍地鸟蛋怀孕了，圆鼓鼓的，
仿佛要把祖国，紧紧抱在怀里。 ----杨犁民《南海之南》

●我挖开一座坟墓，里面什么也没有，大骇。
再挖开一座，还是什么也没有。
接连挖开好多座，全都空空如也。

回到村庄，我发现村里面的人，
都是从坟墓回来的。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宇宙浩瀚，我在这里。
星月运转，我在这里。
群山环抱，我在这里。

我不在上一刻，我在这里。
我不在下一刻，我在这里。

我不在别处，
我在这里。 ----杨犁民《生命简史》

●所有的盛开，都发源于地底，
大地有无限可能，但从不出现。

花朵轰鸣，来自大地的引擎。 ----杨犁民《李花白》

●一个名字，用来写诗，印书，在文字中称王，
行走江湖，醉酒，结交朋友，自我放逐，
养狐，享受孤独，途穷，喊痛，自曝秘密和羞耻

一个名字，用来结婚（离婚），填档案和学历，
看病，存钱，办信用卡，当父母、儿女、夫妻和亲戚，
跟活着的和死去的都扯上关系，打官司，签合同，
评职称，编族谱，贴讣告，写悼词，刻墓碑

两个名字，两种身份，两张画皮，共用一具身体，
互不相识，又经常打架，你死我活，有你无我 ----《身份》

●天空如此空旷，
仅仅为了装下一轮月亮。 ----杨犁民《生命简史》

●坐在偌大的北京城，如坐在童年的山坡 ----《看飞机》

●一场雪，隔开我们的生死。一场雪，
使我成了前朝的遗孤。 ----杨犁民《生命简史》

●江山还是一张白纸，不著一字

天地开裂，月亮成冰

我站在大地的审判席上
像一个时间的罪人 ----《雪后》

●下雪过后，我是个举目无亲的人
灵魂如洗，只能雪一样
用自己的身体，擦拭人间和大地
雪一样安静，凛冽，从容赴死

无尽雪，带走了神
和我身体里的寒冷，
我在满怀绝望的同时
也看到了永生 ----杨犁民《无尽雪》

●月光下，他背一张长弓，像落魄的肖邦，
背一张竖琴。

他在黑夜里走，寒冷，也让他三分。 ----杨犁民《弹花匠》

●离家出走的孩子穿过暮色
走在去外婆家的路上

走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
不知怎么办。外婆已经不在了

月光在小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杨犁民《月霜》

●雷不讲理，搬动群山
在天空号令江湖
山河飘摇，大雨如瀑

雨声在远方制造国家
我在阳台当国王，大厦将倾
有君无臣，小人成寡人

寡人有疾，几个寂寞小鬼
捏在手里。帘卷妖风
要垂帘听政，揭竿而起

退守人间三万里
雨的边界就是国家的边界
最近的边境线，是屋檐 ----杨犁民《暴雨如瀑》

●活着的时候沦陷于爱人起伏的山水，
死后长眠故乡不屈的高冈。 ----杨犁民《人间赋》

●我是如此的渴望活着，却又如此顽强的抵抗。 ----杨犁民《人间赋》

●涧水不停，哗哗流淌，流走了多少白银。

眼看月光的银库，就要耗尽了，
赶快止住光阴。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江山如玉，如创世之初。区别在于起伏
在于没有区别。鸟兽入林，皇帝遁形

有人去了天下，没世不名 ----杨犁民《又是一夜大雪》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事要做
我只是坐着而已
天地无言，唯有雪落
落在我一生的某个时间里
就像落进了骨头里

我面前的白纸上，还是不落一字
白纸如雪，渐渐隆起，已没有什么需要呈现 ----杨犁民《武陵听雪》

●月亮是我唯一的精神财产。

也是我唯一的墓地。 ----杨犁民《生命简史》

●但我更羡慕那只
小屁虫，只拿个屁股
对着天空。它的头，早已钻进
土里，它的一生都在打洞。 ----杨犁民《天空》

●把梯子搭在房檐，就能登上月亮。

当年搭梯子的人，已须发尽白。
唉，万物已老。最老的，是月光。 ----杨犁民《在广大山中及怀孕的石头》

●没有山峰高过雪。 ----杨犁民《大雪赋》

●骆驼和商队从梦境庞大的月亮中走过。
蛐蛐在草丛中写意境深远的宋词，
写湿了露水和少女。

而我只能蜗居在渺小的人生里，
向风流刻骨的古人深处挥手致意。 ----杨犁民《生命简史》

●人类仍然在时间中赶路，要抵达自己的一生。

我朝历史深处望去，时间还在下雪。
仿佛为下雪而下雪，
又仿佛要掩盖不断出现的人群和脚印。 ----杨犁民《生命简史》

●那么多海水，却没有一滴泪，哭自己。 ----《不可能只有蓝》

●月亮是天空的墓碑。

世上走过洗碑之人。 ----杨犁民《深山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