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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徽州》读后感锦集

《老徽州》读后感锦集

《老徽州》是一本由赵焰著作,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的188图书,本书定价:29.00元,页数:2011-6,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老徽州》读后感(一):一个人的徽州

一个人的徽州

——读赵焰徽州系列散文

一个常年在外、背井离乡的写作者,在遇到乡贤写的书时,大约都会多留意几眼,如果这书写的还是故乡的风土人情,就更不会放过,想要一睹为快了。

赵焰先生的《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散文就是我想要一睹为快的。说来惭愧,从小生长在安徽,如果说在安庆生活了十九年而有所了解的话,对安徽的“徽”就全无所知了。但徽州于赵焰,则是溶入血脉了。

很多年里,赵焰都是生活在徽州,即便后来暂时离开,还是会常常去关注、研究,著书立说,写徽州,说徽州,宣传徽州。蔚为壮观的一套《第三只眼看徽州》即是其中的部分成果。我是抱着想要了解徽州的心思去看这套书的。虽远在新疆不能至,通过文字之路去寻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母亲姓汪,从小就经常听人说,我们那边姓汪的差不多都是从黄山迁过来的,至于什么时候迁移到桐城,又为什么迁移,基本都语焉不详,曾经问过外公,他也没能说出所以然;也没听他说过有族谱之类。倒是我高中有个汪姓同学,后来我们一起到新疆上大学,就多次听他提过在双港镇有他们祖上的祠堂,至于族谱当然有的,他辈分小,未见过。巧的是,我母亲也是双港人。

以上过往的碎事是在赵焰《老徽州》一书时偶然想到的。本书第一章“那些山川”的开头就从汪姓在徽州写起,自然也会引起我的兴趣。就像我至今对母亲一族全无了解一样,赵焰也说,历史“它在很多时候看起来强大有力,但在另一些时候,却显得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在整个《老徽州》里写到的徽州人事,大多属于脆弱无比、不堪一击之类,即使诸如叶挺、胡适、胡雪岩、陶行知、赛金花等现在依旧大名鼎鼎,但确真不堪历史车辆的击打,何况有些现在还被绑架到旅游的快车上奔驰。

关于徽菜,实在值得大书特书,但赵焰在《老徽州》里也只是一笔带过,以他的学识和见识,若能写一本徽菜的书来,必定也是精彩的。记得有一年去北京,一个出版社的朋友请饭,就专门选在一个徽州馆子吃徽菜,那倒是第一次正经地吃徽菜,在他们,大约常常如此。听说,他们社长就是徽州人,胡适的老乡,那时候他们正在出胡适文集,我也有幸得到一套,同时还有一盒徽州产的茶叶,真是满载而归。看书时,就不自觉地想起来,略记在此,也算是和徽州的缘分。

到过徽州的人,回来念念难忘的,建筑算是一项。这是看过许多人写的徽州印象里得出的结论。赵焰以一本书的规模,从民居、祠堂、牌坊、戏台、园林、书院、桥、塔、亭等几方面写徽州老建筑,可谓是在给徽州建筑立传作家谱。日本建筑学家在《在建筑中发现梦想》里说,住宅是建筑的原点。这在徽州,民居更是如此。“徽州古民居的数量之多、规模之盛、风格之突出、品位之高,是中国其他地方难以媲美的”,由民居而延伸出的其他建筑,星罗棋布,多少年里都矗立在徽州大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出自一方建筑物内,文化的徽州和它的建筑相映成趣。

2014-7-2下午

《老徽州》读后感(二):追忆与想象————第三只眼看徽州

隋洛文

内容提要:赵焰出版的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不仅是对徽州地域文化的研究,更带有深深的人文情怀和历史思考,借用城市考古学的眼光,意图沟通时间与空间、物质与精神、口头传说与书面记载、历史地理与文学想象,追忆与想象历史文化名城徽州的历史,书写一部徽州人生活和精神的传记。

关键词:徽州老建筑 城市文化研究 叙事空间

“在我们通过去相逢时,通过有某些断片存在于其间,它们是过去同现在之间的媒介,是布满裂纹的透镜,既揭示所要观察的东西,又掩盖它们。这些断片以多种形式出现:片段的文章、零星的记忆、某些残存于世的人工制品的碎片。”[1]这些断片诱惑着我们去追忆去想象过去那个消逝在时光之中的世界。对于出生于徽州、成长于徽州,后来离开徽州、又情系徽州的赵焰来说,徽州不仅仅是一个与流逝的时光在一起的过去的世界,也是祖祖辈辈生活于斯歌哭于斯的土地,更是一个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隐秘难言的联系的地方。

童年印象里外公外婆静穆无声地像一幅巨大古代容像地端坐在老屋八仙桌两旁的忧伤,小时候玩弄的老银元、印着咸丰或光绪的老铜钱、精美的青瓷蟋蟀罐等,都引诱着他去想象外祖父祖母家和他们一生的光景,甚至和他们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过去。这些人物消逝于时光的烟云,但并不是不存在,就如赵焰对编撰了资料全备的《歙县县志》的许承尧在《歙事闲谭 自序》中所言“垂老观书,苦难记忆,因消闲披吾县载籍,偶事副墨,以备遗忘。”的分析:“他说的‘以备遗忘’,不是针对个人,更像是对未来。也因此,这本书更像是回忆,是一个老人对前世徽州的 ,对前世徽州的回忆与总结。眼中有大美者,内心必有敬畏和惜缘…….回忆,是怀念,是存留,更是确立一种根基。”[2]赵焰陆续出版的徽州系列书籍也可以作如是观。

近些年一直关注文化古城研究的陈平原,相继组织一批学者陆续出版了关于北京、长安和开封等古城的研究著作,他提及自己倡导致力的“都市想象与记忆”研究时总结到,“同一座城市,有几种面貌:有用刀剑刻出来的,那是政治的城市;有用石头垒起来的,那是建筑的城市;还有用金钱堆起来的,那是经济的城市;还有用文字描绘出来的,那是文学的城市……有城而无人那是不可想象的,有了城市与人,就会有说不完的故事。

人文的东西需要不断地去讲述、辨析、阐释。借用城市考古学的眼光,乃是基于沟通时间与空间、物质与精神、口头传说与书面记载、历史地理与文学想象,在某种程度上重现三百年、八百年乃至千年古都的风韵的设想。”[3]赵焰独立完成的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行走新安江》《徽州老建筑》《老徽州》等系列作品,分别探索了山川地理中的徽州、古老建筑中的徽州、历史烟云中的徽州,通过永恒的山水观测古时的人文与心态,老建筑中的牌坊亭桥宗祠等来寻思当时的思考与期望,历史文字中记载的轶事与奇文来寻觅那些徽州人的踪迹,他的关注点仍然是“地方与人”,徽州这个避难的桃花源、诗意的家园、文化的渊薮、漂泊游子的故乡,所成长所生活所走出的人,他们的经历、他们的心境、他们的历史踪迹。不断地讲述、辨析、阐释,以期达到陈平原所追求的“借用城市考古学的眼光,乃是基于沟通时间与空间、物质与精神、口头传说与书面记载、历史地理与文学想象,在某种程度上重现三百年、八百年乃至千年古都的风韵的设想。”

所谓的“第三只眼看徽州”,我想这第三只眼,不是历史进化观的政治的眼光,也不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经济的眼光,而是一种向后看的、向被历史尘埃所漫漶的过去和被时间所流逝的人物看的文化的眼光。这些书没有正史般的冠冕堂皇,也没有精确的数据统计,有时候被看作文学化散文化诗化的文章,但并不掩盖它们的价值,城市文化研究学者乔纳森 雷班区分了对城市研究的软性城市和硬性城市,“我们想象中的城市,梦幻般的,神话般的,激动人心的,噩梦般的软性的城市,和那种我们可以在城市社会学、人口统计学和建筑学专著的地图和统计数字中定位的硬性城市同样重要,甚至更加真实。”[4]

徽州,有名的不是因为是几朝古都,也不是出了多少影响历史格局的人物,而是一代代历史主体的小人物,在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活出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天地人伦的操守,奋斗出自己的幸福,创造出自己的历史,在历史文化的信仰中活出自己的意义,他们缅怀先人注重宗祠家谱,也渴望着后人缅怀,把自己的痕迹铭刻在宗谱上、宗祠里,体现在家园建筑风格上,体现在高高的牌坊上……

现代哲学以来,人们逐渐意识到,空间是一个非物理性的概念,而是种种政治经济现象、文化现象和心理现象的集合,在一定程度上,空间总是文化性的,形成空间概念的方式、空间的体验形式以及空间的构造,极大地塑造了人们的生活和对时间的过去和未来的想象。“千百年以来,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走出了灿若星辰的历史文化名人,诞生了光彩夺目的徽州建筑、新安理学、新安画派、新安医学、徽州戏曲等,徽州人在众多的领域创造了无与伦比的辉煌,徽州也因此有‘东南邹鲁’、‘文化之邦’的称誉。

其中徽州建筑是徽州的一大标志,至今这里还保存着数量惊人的古建筑,蔚然壮观:民居精致,祠堂高矗,牌坊肃穆,庙宇恢弘,宝塔摩天,古桥精巧,楼阁玲珑…….在经历了许多人为的破坏和岁月打磨后,幸存下来的徽州古建筑淡定地矗立着,展现的是惊心动魄的沧桑和精神意蕴的恒久。鳞次栉比的徽州古建筑,犹如层层叠叠的藏经洞,隐蔽了数不清的秘密和宝物,它们需要打扫、清理和保护,进而是重新的评估和发现”。 [5]《徽州老建筑》中,赵焰既是一个考古学家,发现清扫整理这些古建筑,探索它们的价值和意蕴,又是一个侦探,沿着残留的蛛丝马迹,寻觅和猜想过去的一鳞半爪,意图去想象着过去的整个世界和那些生活在这个空间中的人的隐秘情愫和私密欲望。

地域是有灵魂的,徽州早期是山越人生活的地方,由于其优美的山川环境和优越的地理环境,成为了中原氏族避乱的好去处,经历了东晋、唐末和南宋的三次大迁徙,使徽州村落和民居的建筑具有充分的氏族宗法特色,如史籍记载,“乡落皆聚族而居,族必有谱,世系数十代。”几乎是一村一姓,世代相延。正是这种严格的宗法制度,徽州的祠堂集聚成为一大特色,祠是祭祀祖宗和先贤的地方,堂是宗族成员处理日常事务讨论宗族活动的地方。美轮美奂气势宏伟的祠堂也是宗族的象征,这些肃穆的祠堂也促进了这种宗法制度和宗族内部人员的身份认同和宗族内部的凝聚,“正是这些祠堂,形成了‘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三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数十年不改’的徽州宗法思想和宗族制度” [6]修祠堂不仅是对祖先的铭记,对自己宗族文化的塑造,也是对自身身份的认同,正是这种千年传承的家族谱系塑造的文化制度深深体验了中国人的生命信仰,也缓解了宗族成员对死亡和生命意义的焦虑。比如,20世纪六十年代就被列为“国保单位”的呈坎罗氏宗祠,全称“贞靖罗东舒先生祠”,以宋末元初的不愿出仕而怀着对先祖的恭敬和对后世的关怀潜心整理罗氏族谱的高德隐士罗东舒命名,仿曲阜孔庙的规格,陆续建造了七十年,消耗白银一亿两。如斯精美浩大的工程反映了徽州对宗祠重视的一斑。

徽州除了有浓郁的宗族制度以及相应于自然经济的耕读文化,还有很浓厚的商业氛围,自古无徽不成镇,由于徽州接通南北交通便利等有利条件,延续三百多年的徽商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商业奇迹。早在秦汉时期,项羽就曾表达过取得辉煌之后不还乡就好比衣锦夜行,徽州人也有很深的乡土情结,当他们在外经商或做官,取得一定成就之后,就是在家乡经营园林建筑或者修建祠堂。徽州人对房屋建筑的精致追求让人叹为观止,在《徽州老建筑》中赵焰有详细的描绘。如果说修建祠堂是对宗族的追认,对前世和未来的想象,那么徽州的房屋建筑则深刻体验了徽州人现世的期盼和追求以及所营造的理想叙事的生活空间,表达着自身的地域文化和审美情趣。“在地理、地貌、树木、植物之外,人也参与了空间的建造。通过规划与建筑,参与了与自然空间的合作,使之变成我们的生活空间。他的房屋,街区,广场,城市,依着山势或临着河湾,每一片建筑群落都曾经是他们的心性和文化品质的具体表征,这些建筑空间记录着他们过往的生活世界,只有这些建筑物有能力呈现昔日的空间。建筑物不是一个物理的空间,它是一个行为,一个事件,或者说是一系列行为和事件发生的场所。更常见也更重要的,它见证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建筑群落所组成的空间承担着一个地方居民的群体记忆。建筑物和它所构成的某种城市景观或地方景观,是一个地方人们的一部精神传记。”[7]徽州的建筑就是一部徽州人的生活和精神的传记。

不同于《行走新安江》写徽州的山川地理、《徽州老建筑》叙绘徽州的古建筑,《老徽州》则集中介绍了徽州的一些历史事迹,体现了作者直接对人自身的关注,那些来过徽州的历史人物、那些徽州本身的奇人异事、那些走出徽州的人物,经过作者苦心的资料和老照片收集,我们可以看出徽州人物在时间之过去的经历与踪迹。三本书各成一面,相互互文启发,成为经典的地方文化叙事著作。

这三本书不仅是对一个地域文化的研究,更带有深深的人文情怀和历史思考,“徽州就是一个人、一幅图、一物件、一本书、一杯茶、一朵花…..当安静地看,用心地品,用思想去解剖,用体温去摩挲,用禅意去赏玩,当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德商业化,带着他们的人、事以及心思时,一个人能够独守空灵,借助于某种神明,用内在的纽带试图去接近那一片安谧的气场,就该是一种幸事吧?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思念的流露,不如说是乡愁的排遣。一种坠落于时空变幻中复杂感情的宣泄。”[8]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既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的追怀和复杂感情的宣泄,也是人类本身的对我是谁的追寻和对自身文化的反思,“城市文化还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化的身体,确实,它是一个我们从里面穿过时自己编织的叙事网络。”[9]

注释:

[1] [美]宇文所安 追忆[M] 郑学勤译 北京:三联出版社 2004年

[2] 赵焰 老徽州[M]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2011年

[3] 陈平原 我的都市文化研究[N],北京日报,2013-01-14

[4] [英]丹尼 卡瓦拉罗 文化理论关键词[M] 张卫东 张生 赵顺宏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6年

[5] 赵焰 行走新安江[M]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2011年

[6] 赵焰 老徽州[M]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2011年

[7] 耿占春 被抽空的时间与空间[J] 十月 2008(01)

[8] 赵焰 徽州老建筑[M]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2011年

[9] [英]丹尼 卡瓦拉罗 文化理论关键词[M] 张卫东 张生 赵顺宏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6年

《老徽州》读后感(三):回不去的故乡——读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散文

•祁海群•

1.

读赵焰先生笔下的徽州,我的情绪要比别人稍微复杂一些。

因为我算半个徽州人吧。

我的祖父是个小徽商,年轻时做学徒,跟着东家在外闯荡,三十多岁了,终于积了点本钱自己单干。他在湖南一带做生意,从工厂里批发干电池,然后到乡镇去赊卖,年底再去收钱。

在当时,这种买卖应该有不少赚头,几年里,祖父不但在长沙城里置下了房产,还娶了一房姨太太,生下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长沙大火那年,祖父暴病,病来得快,他走得更快,生死就是一眨眼的事。那一年,男人病死,大火烧了房子,年轻的祖母哭了几天几夜,然后收住泪,请了劳力,将几箱细软挑起来,拖着蹒跚学步的两个小儿,迈着小脚,踏上了回徽州的路。

我的家族故事,平淡也离奇。说平淡,在外闯荡的徽州人,谁不是辛酸满腹?财富光环的背后,怕是都有引人潸然泪下处。说离奇,戏台上才有的悲欢离合在世间活生生上演,后辈听来,能觉得真实吗?

我小时候,父亲常说这些陈年往事,我听着,不知如何安慰。

他也不管我听不听,自己说自己的。

对我来说,这些事太遥远,上面不但蒙上了厚厚的尘土,还长出了遍地的野草,落叶铺了一地,结满了蛛网。

往事再悲凉,也架不住时光不动声色地来遮盖。

而我呢,还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

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生是走向故乡的过程。出生、长大、离开、思念、回归、安眠……乡愁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你成长它也成长,你成熟它也成熟,当你哪怕最终回到故乡的怀抱里老去,乡愁也沉重的化不开。它是永恒的存在,与生死同行。

在我走向故乡的过程中,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是我回乡的那条精神之路。

2.

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经历的事,以为忘了,原来都还存着,人生如果是一条河,内心就是沉满记忆的河床。

赵焰先生的文字,那些关于徽州的文字,灵性又沉稳,这里是洪流,到了那里又变成了浪花。

又像是一竿竹篙。他在撑着自己的船,竹篙却落在你的河床上,轻轻插到沙土里,提起来,带起一小片漩涡,将沉静遗忘多年的记忆搅起来,慢慢翻腾,顺着水流走一段,然后又缓缓沉下去,堆积在那里。

问题是,我的徽州记忆在哪里?根本没有。我不是出生在徽州,二十岁那年才第一次回徽州,只能算是一次浅浅的交集吧,等到真正去注意它时,我都三十多岁了。

以我和徽州之间这点儿情份,怎么走回去,是个大问题。

当我想往回走的时候,是很茫然的。

赵焰先生文字的这种搅动翻腾,是一种通感。我说的不是修辞学上的通感,而是有关情感的互通无碍,来去从容。他说得,我听得,我解得,我悟得。文字唤起了记忆,让面目全非的历史,有了模样,有了温度,有了呼吸,有了流转的眼波,我觉得这就是通感。

正是因为有这种通感,我才带着他的徽州系列上路。

3.

我最喜欢的篇章之一,是赵焰先生那篇《苍白的乡愁》。看正文前,我喜欢先看他写的序和后记,有时还单独看,那些序和后记,完全可以脱离正文,独自得道成仙。

他的序,是一条溪流,很明澈,急切流淌,而进入正文后,他一下子就变了,成了一条成熟的大河,他将自己融入到波澜壮阔中,秋水长天,水天一色,在大河的前方,是思想的海洋,深邃浩渺,没有际涯,那是他要奔流而去的地方。正如他在《行走新安江》中所写到,“河与海,在这样的撞击中,完成了彻底的交汇……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消融,也是一次彻底的凤凰涅槃。”

他文字的源头,很感性,到了真正完成河与海的交汇时,他再次感性,常常失态,沉醉于“河与海的拥抱”。

这是我喜欢他的序和后记的原因。

4.

对于赵焰先生的写作,我有很多猜想。其中一个猜想就是,他提笔写徽州之前,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很大。

他想做写徽州文化第一人。

什么是徽州文化?

在感性的语境里,徽州文化可以很具体,一张明代木椅,一幅斑驳的祖先容像,一段深陷土中破败的残垣,都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明灭生动,喃喃自语,它们有诉说的功能,也有诉说的欲望。

这些好写,对于以写作为乐的人来说,不是难事。

徽州文化又很抽象,它太大而无当,像一座空中楼宇,重重叠叠,总是被云雾遮挡着,你以为看清了细节,其实是失真的,模糊的,似是而非,似近还远,似真理非真理,似坦途却遍布荆棘。它在时间的轴上,远远不止上下一千年时光,在空间的维度上呢,它又岂止仅限于方圆一万多平方公里的一府六县?

这个世上,野心家太多,成功者太少,有的落于荒谬,有的最后全是疲相,有些人干脆疯掉。

写作也是如此。我以前崇拜的一位作家,野心很大,后来入了旁道,把自己当成了精神领袖,书也写,但全是霸气邪气戾气,我不敢看。

我怀念他的时候,就去看他的早期小说,写得真好。

赵焰先生有野心,他写徽州文化,是奔第一而去的。我又猜想,他肯定意识到某一点,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历史上,徽州文化其实是没有野心的,不但没有野心,更像个隐者,拔去锋芒,克制欲望,低调到压抑的程度。它不是烟花,在空中爆开后,比星辰还耀眼。它是山腰一绺雨雾,白,干净,不但不绚烂,而且慢慢退了,淡了,最后,消失了。

写徽州,一定要和它同轨,要一个鼻孔里出气,否则就会打架,两不相认,最后各走各,渐行渐远。

没有野心,写不好徽州文化,心思太切,也写不好。赵焰先生写徽州,没有半点走火入魔,通篇气息流畅,儒生之笔,写出了王者文章。

所以我很好奇他如何去掉了身上的火气。

能将野心摁灭掉,老老实实写,这是在文字之前先和自己较量,赢了,就必定是大文章。

5.

我在走回故乡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对徽州其实又爱又恨又怕。

我去棠樾的时候,近傍晚,走到村口,抬头,先看到残阳如血,再看到七个牌坊立在那里,黑漆漆的,心里就有了股寒意。

我第一次站在祖屋天井下面时,也有这寒意。

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游客们站在牌坊下,都很兴奋,惊讶,赞叹,导游的语气里也都是自豪,唯独我害怕。

没想到赵焰先生也不喜欢。

他在《思想徽州》里说,“我一直不喜欢徽州的许多东西,比如,老房子阴森的氛围,硕大而压抑的祠堂,都有着很大的缺陷”。他进而直言不讳地道出徽州人的性格特征,“在徽州的很多地方,虽然整体结构上呈现出的是从容清秀,但在骨子里,却一直有着那种浓重的戒备和敌意。徽州民居在建筑风格上所呈现出的封闭和内敛,实际上正是徽州人阴暗心理的无意识流露”。

徽州人听了这话,一定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是面子上挂不住,心里还是服气的,因为他说的对。

说到牌坊,还要插一个听来的故事。

有个歙县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当地女人“摸铜钱”的故事:在徽州,丈夫死了,妻子是要守节的,终身不得再嫁。守寡多年,到了深夜,睡不着,将一串铜钱扯散在地,黑灯瞎火里,蹲下身子,一枚枚地去摸,摸到了,再一枚枚串起来。几个来回,天也差不多亮了。

棠樾有三座贞节牌坊,徽州所有牌坊里,贞节牌坊占到了一半,“摸铜钱”的故事,大概夜夜都在上演。

我看《徽州梦忆》时,容易动情,因为书里有了更多的悲悯。

他说,“(萤火虫)就像老房子当年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在自己的一生一世中沉默着,她们多孤独啊!不仅仅是孤独,还有自虐般的坚贞,把人生过得悲凉无比。”

他在《思想徽州》里又提到,“变形后的朱熹的思想同样对于当地习俗有着重大的影响。徽州随处可见的‘忠、孝、节、义’的牌坊就是这种理解的具体体现。在徽州的棠樾牌坊群附近,有着一个极具特色的清懿祠(女祠)。走进祠堂,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气息,那种对于徽州女人身心的摧残,让人不忍卒看。”

那些直到今天还矗立着的贞节牌坊,实际上是徽州的耻辱,是徽州的伤疤。

不过,直到今天,还仍然有很多人在赞美它。

6.

一个游子或者外来人,到底该怎么去打量徽州?

人们习惯说“近乡情怯”,我再续一句“无以为言”。

这个情怯,意思复杂。说到徽州,一方面我们对它过于美化,一方面我们对自己的理解能力高估,真到了赤裸相见时,才发现思维是错位的,像盖房子,关键时候发现榫头对不上,全拧了,结果面面相觑,无以为言。

不是真的无言,是隔阂太深,没有底气,不知从何说起。

徽州成了无数人的精神故乡。我不知道他们站在徽州的村口,有没有这种情怯。

在赵焰先生的眼中,徽州一直呈现着两面性,甚至多面性。

就像有首歌里唱道,“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把他送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也把他送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徽州也算得天堂,也算得地狱。山水相依的自然之美,田园牧歌式的农耕生活,纯朴宁静,如世外桃源,将徽州推向了完美生活的极致。

但另一方面呢,它的建筑是封闭内敛的,它的世俗生活是教条传统的,它的人性是压抑扭曲的,它的内心是残破悲凉的。

徽州为什么会成为宋明理学打造出来的精致范本?我觉得和闭塞的山区环境、自给自足的小康生态、缺乏刚性的民众性格等都有关系。

在赵焰先生的《思想徽州》里,他写到了朱熹,这个对徽州乃至中国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人,让他又欣赏又困惑。在他看来,朱熹内心生动、率性、热爱生活,有大的境界,“在青山绿水之中,在与天地的对话与交流之中,通过静心和冥想,朱熹显然觉察到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了”。

遗憾的是,朱熹遇到了大的迷茫,思想无法继续向前,只好回过头来,转向对人性的自省与自律。

一种超前的系统哲学,最终成了扼杀人性的幽井樊笼,是朱熹的学说和思想走火入魔,还是遭到了道德的绑架?还是被人有意或无意地大量误读?

这是朱熹的思想之谜,也是历史之谜。

和那些一厢情愿视徽州为精神故乡的人相比,赵焰先生对徽州的感情,显得尤为复杂难言,“一个地方,给予人的,不仅仅是美好、亲切,还会有巨大的悲伤、忧郁、伤感、宿命、抱怨、疏离等等。当一个地方给人以复杂而不可言说的情感时,他才算是真正地与这个地方拥抱并且合而为一”。

真正的故乡,当如是。

我不知道赵焰先生是如何拥抱这些巨大的痛苦的。

他似乎也隐隐约约有所交待,到底还是近乎“无以为言”。

7.

创作越是饱满,越容易虚无,当你抵达彼岸后,再向前看,空空如也。

壮丽的东西都是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我认识一位画家,在徽州住了三十年,画了三十年,他养了一所安静的宅院,每天用红酒雪茄美食美女来填补虚无。他的画画得很好,可以说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超越的也不多,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已经足够使他虚无。

他之所以不肯离开,是因为在徽州,连虚无也是富含诗意的吧。

赵焰先生应该也有这种虚无。他太贪心,走得太深,他写徽州系列,是将很多本原的思考揉了进去,这场文化之旅,实际上也是他的生命之旅,他边走边抛出困惑,有些与徽州有关,有些干脆就是生命的终极意义,抛一个解一个,解了再抛。

这是抵达虚无的走法。

他一直走到了徽州文化幽暗的深处,我们只是在后面数他的脚印。

8.

在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里,论世俗性趣味,当推《老徽州》。

徽州应该分为三层。

第一层是被人赞叹的地理景观,山脉河流,亭台楼宇,美不胜收,其实具有欺骗性,非常迷惑人。

第三层是徽州最隐秘的核心,藏着徽州文化最晦涩最扭曲的本质,生人勿近,不对外开放。

中间这层,才是徽州的世俗。

这一部分的徽州,具体到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跌宕起伏,曲折离奇,最有生命力。

前面说到,朱熹是对中国文化产生极大影响的人,他对中国世俗社会的影响更大。

差不多与朱熹同时期,西方开始了文艺复兴,其实不是文艺的复兴,而是人性的觉醒再生,经过漫长的中世纪苦行主义,人们突然活明白过来,重新回到世俗时代。第一次世俗时代?是原始社会,只不过那时的“人本位”是本能,层次非常低,还不是科学。

还是木心先生会说,他说,“文艺复兴的精锐,即对生命的兴趣,对生活的兴趣,对人的兴趣”。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中国的《诗经》,多么人文而世俗的伟大作品。

西方人开始追求现实生活中的幸福,肯定人的尊严,徽州却开始进入阴暗冷血的礼教时期,存天理,灭人欲——对生命、对生活、对人都不得有兴趣。

多么荒谬。

所以,看《老徽州》时,有一种安慰:徽州的世俗生活,原来也还是有的,而且比徽州的第一层和第三层更耐看,更好看,更有质感。

那些老照片,差不多将徽州的世俗生活全包括了,政客、军人、商人、学子、乡民、革命者、传奇女子,像是一部徽州野史。虽然那些照片,只反映了晚清到解放前的徽州,但推近及远,更早些时候,徽州世俗的热闹,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赵焰先生写着也兴奋,“这样的历史才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9.

说到世俗性,我还想提一下赵焰先生在《行走新安江》里写“回溪”那一章。

他说,“对于积极进取的儒学以及追求隐匿避世的道学来说,究竟哪一类更符合人的本性呢?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着这样的平衡点,每一个地方也是。徽州众多的隐士,造就了徽州亦儒亦道的精神,儒是进取的,是理性的,是社会的,是宗族的,是油然于心的;而道呢,则是个人的,直觉的,是天然的,是无可奈何的。儒和道,看似不相融,其实却是可以相融的。儒也好,道也好,它们都是人类情感和欲望的延伸,它们的源头,都是人类最初的欲望和想法;它们更像是一艘船上的两把桨,儒是前行的保障,道则是平衡的杠杆。只不过这两者方式不一,到了一定的关口,分叉了,形成了两条河,各自有着自己的流向。而在本质上,它们却一直相缠相生着,它们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是镜子的正面和反面。”

这段话,当然不是在新安江畔信步游走信手拈来,而是他一直以来的思考。

要想对徽州文化的超脱性和世俗性有所了解,这段话可以熟读几遍。

我觉得,赵焰先生在内心里应该是更喜欢道家的。道家热爱生活,而且干预世俗生活,但又和世俗生活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道家还有点洁身自好,这一点有些像文人。

赵焰先生写徽州,就像一个道家在养气。

10.

好的文学作品,必须要有悲剧气息。

基本上,赵焰先生的徽州系列,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大河,有气势,有见识,有诗意的描述,有理性的思考。这是一条厚重沉稳的河,流得坚定有力。

这条河上,淡淡地飘移着一层薄雾。

这层雾,实际上也是他的个人气质,是他骨子里的悲剧意识。

这层雾,是一种无法模仿复制的特质,萦绕在他的字里行间。

他在《徽州梦忆》里写渐江,“孤独至极,造就了他的艺术生命。冷的背后,是什么呢?是虚空,是无。而无,在渐江看来,才是世界的真谛”。

只有孤独的人,才能看出别人的孤独。

他在《老徽州》里边走边叹,“我周围的碧苔、碎瓦、荒地、古树,似乎都不属于当今的世界,它们的心思全在过去的时光中。”

和理想拥抱得越紧,失落越大。

徽商的背影远去了,徽州的人文在消逝,徽州的世俗生活不见了,徽州精神凋萎了,所有这一切,“回归那不可捉摸的虚空”。

岂止是徽州呢,我们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美好的时光,都像烟一样飘散。

他笔下的徽州那么美,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这种悲剧,是普世性的,我们永远无法再回到故乡,所以乡愁永恒。

赵焰先生应该更喜欢黄宾虹,他们有共同之处:孤独的有智慧,能醒悟,能看淡,能比那种绝望的孤独多一点圆润,所以艺术之心才会充沛不竭。

赵焰先生说他渴望做一个“快乐的历史和现实的虚无主义者”。

他的“快乐”,是细碎的浪花,“虚无”在河面下绝望而倔强地奔涌。

《老徽州》读后感(四):溯游在苍白的乡愁边缘——赵焰文集中的徽州情结研究

王晶晶

前 言

赵焰曾在《无法逃遁的忧郁》里写道:“为什么人总有故乡情结呢?因为意识里想要归去。”[1]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地域,也可能是内心依附的精神家园。无论是否身处“故乡”,我们都在寻找这样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赵焰,作为徽州故里的书生,是故乡文明的保护者和宣扬者,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融进了一种“徽州情结”,而这份情结又使得他看似成功的生命添上了一份“无法逃遁的忧郁”。他在作品中寻找着真正的“老徽州”,同时他也在迷失,迷失于消逝的徽州之中,迷失于自我灵魂的探索之中。至于为何写作徽州,用赵焰自己的话说,“与其说是思念的流露,不如说是乡愁的排遣。一种坠落于时空变幻中复杂情感的宣泄”,“是一种血液里的宿命,是一种前世的回光返照”。[2]9可以说,“忧郁”是徽州写作的起因,徽州写作则是赵焰无法逃遁的宿命。当一件事烙上“宿命”意味的时候,那必定赋予这事壮烈的色彩,也会给主创者更添苍凉况味。简嫃说过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赵焰对于故乡徽州,确实有着义无反顾的深情,但不同于莎翁痴烈的悲剧,不同于静安的身殉文化,赵焰的深情是温润着的,不张扬却深刻。当所有人都轰轰烈烈地向前去,赵焰先生却停下来回望,凝视着面目全非的老徽州,溯游于苍白的乡愁里,酣梦在千年徽州的温存中。他曾说“能与徽州相对,是有福的”。我想作为读者,能读到这样的徽州,也是有福的。

“徽州情结”是赵焰文学作品呈现出来的鲜明特征,无论其散文、小说还是电影随笔,都大量出现徽州的影子。如果说赵先生对徽州文化的考察研究是对童年经验的理性补充,那么徽州写作则是真正将“生态徽州”转化为“精神原乡”的一股情感力量。这股力量始终贯穿于赵焰的文学写作中,也成为赵焰生命建构的核心线索。因而,笔者将以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作品为主,探寻其“徽州写作的内容和特点”;以小说中的徽州为对象,明确其“徽州写作的虚构和创造”;同时综合小说、散文、影评等,来揭示“徽州写作是一种宿命”,阐发“徽州情结——溯游在苍白的乡愁边缘”意蕴,探讨赵焰文集与徽州情结中的关联。

一、徽州写作的内容和特色

徽州,简称“徽”,古称歙州,又名新安,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改歙州为徽州,徽州府治即今天的歙县,历经宋元明清四代,统一府六县(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这里是徽商的发祥地,有“无徽不成镇”、“徽商遍天下”之说。现黄山市则是1987年改徽州地区而得名。此地由徽商、徽剧、徽菜、徽雕和新安理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徽派篆刻、徽派建筑、徽派盆景等文化、思想、建筑、商业等合力而成的徽学,博大精深。

赵焰,现任《安徽商报》总编辑,安徽旌德人。旌德县与徽州山水相依,属于徽州区域。作为青年作家的赵先生曾出版散文集《男人四十就变鬼》、《思想徽州》、《平凡与诗意》、《萤火闪烁》、《千年徽州梦》、《活着偏爱野狐禅》;小说集《与眼睛同行》、《无常》;电影随笔集《夜兰花》《碟影抄》;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李鸿章》、《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袁世凯》,以及历史随笔《在淮河边上讲中国历史》、《行走新安江》等。曾为中央电视台20集专题电视专题片《徽州文化》总撰稿人。2011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与安徽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了赵焰“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主要包括《徽州梦忆》、《老徽州》、《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徽州老建筑》(与张扬合著)。

赵焰不仅生长于徽州,行走于徽州,而且把其对家乡山水的热爱融进他对徽州历史文化的思考中,他的笔下有着对白墙灰瓦飞檐的徽州风光的清唱,有着对徽州历史的绵绵追寻,有着对徽州名人的鲜活描摹,更有着对徽州文化的深思。其中,“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丛书”是作家赵焰以一位文化行走者的姿态,用感性、生动的散文笔法,以生动而富有穿透力的现代语言方式,全面而深入地阐述和诠释了徽州历史、地理、文化、人物,既形成一种整体概貌,又分作不同角度、各有侧重点地展现徽州的风韵。

《徽州老建筑》从民居、祠堂、牌坊、戏台、园林、书院、桥、塔、亭等方面,系统地介绍了徽州老建筑,具有很强的可读性、专业性和知识性。《徽州梦忆》以一种比较干净的方式书写徽州的山水,村落,人事和历史,以印象派的写意手法和现实主义的深刻思想描写和追寻“徽州梦忆”。《老徽州》主要通过对老照片的描述和介绍,还原一个清晰有质感的老徽州。《行走新安江》是赵焰从新安江的源头开始行走,脚步所到之处,笔尖娓娓道来,既有对新安江两岸风情的描述,也有对徽州文化的深刻阐述,更有对东西方文化深层次意义的哲学思考。《思想徽州》主要介绍了却道天凉好个秋、桃花源里人家、秋雨西递、澄明婺源、书院春秋、清明胡适等内容,解释古老徽州的底蕴。

概言之,“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主要撰写了建筑、地理、人文、历史(包含史志和老照片)四大题材。对建筑的描写主要集中在《徽州老建筑》,比较系统地撰述了民居、祠堂、牌坊、戏台、园林、书院、桥、塔、亭等九个方面。另外,在《徽州梦忆》、《思想徽州》、《老徽州》等书中,赵焰以散文的笔法描述了他对徽州建筑的复杂的感情。比如《徽州梦忆•民居印象》一文中提到民居建筑格局的封闭使得老房子在岁月中几近寂寥和幽秘,这些老房子几乎是没有表情的,在庄重之中包含着警觉、呆板、悭吝甚至颓废。这是徽州建筑在其精致外表下所蕴藏的心脏,是赵焰对于徽州建筑的个人品悟。地理方面既有《山印象》、《水印象》等对徽州地理的整体性概括,也有《行走新安江》中对新安江畔各个村落的考察。而《老徽州》中的“那些山川”、“那些城镇”两部分,以图片加散文的方式形象化地为读者展现了徽州独特的地理风貌。人文方面既有对朱熹、胡适、陶行知等学者的介绍和评价,也有对传奇女子赛金花、儒士许承尧、一般徽州人的描摹;既有名扬海外的徽商传奇,也有自娱自乐的徽戏;既有风水宝地的衍说,也有文房四宝的技艺等。

历史是贯穿始终的,融汇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徽州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产物,不论其建筑、地理还是人文,其实都可算作徽州的历史。因而我们不难发现,赵先生的文章或多或少地都会引用当地史志内容,比如写朱熹,《婺源县志》记载,在婺源“文公阙里”有一口井,朱熹出生时,这口井紫气贯天,不绝如缕。且不管此记载是虚是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朱熹的确是个传奇人物,他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成为东亚汉文化圈顶礼膜拜的理学家。又比如写黄山地理,在《老徽州•旧时的黄山》一文中,讲述了黄山的开发历史,以及徐世英、李四光等人对黄山开发的贡献,在史志、乡邦文献记录的另一面,补述着黄山的历史。赵焰善用历史的笔法,抒写徽州的人情世故,使得徽州系列作品能扎根于深厚的历史根基之中,褪去浮躁与矫情,更显踏实和质朴。比如《老徽州•旺川村史》不是单板地罗列旺川各个时期的重大事迹,而是以赵焰先生的中学语文老师曹健与其家乡徽州旺川的血肉相连之情为主线,在撰述旺川村史的基础上使得更深层次的乡恋之情呼之欲出。

之所以在赵先生笔下,历史徽州拥有博大精深,又有血有肉,有滋有味,这主要跟赵焰对待历史的态度有关,而这种对待历史的态度也正是赵焰徽州写作的特色。

赵焰在《历史就是记忆》一文开篇写道:“生命就是记忆。只有记忆,方能将现实与过去联结起来……同样,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人的活动,没有记忆,就谈不上历史”。[3]徽州的历史是在几千年人的活动和记忆之中慢慢积累而成,老徽州一直在她自己的记忆之中。这种记忆里有辉煌的人事,有流传的技艺,有沉默的村落,有蜿蜒的山脉和绵长的河流,有孩子的啼哭和老人的叹息,有岁月附加在徽州的内容。这是关于徽州的记忆,实际上也是作者赵焰本身的记忆。

如总序《苍白的乡愁》便是以“在我的印象里”开篇,絮说了作者半辈子生活在徽州的印象和记忆。在《徽州梦忆•楔子》中,赵焰继续写道:“徽州的历史,从普遍意义上说是公共的历史,是那种写在纸上。口口相传的历史;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把它当做是个人的历史,一种具有私密性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才会有血有肉、有滋有味。”[2]1对待几千年的浩瀚历史,就像是对待短短一生的私密个人史,这便是赵焰对待历史的态度,而这种看似井底之蛙的态度实际上正是一个作家最真诚的灵魂。

正是在公共历史的框架中洇入了赵焰个人的记忆与思考,才使得其徽州写作的文字盛宴更有血有肉、有滋有味。可以说,赵焰眼中所见的徽州是地域建筑,是人文、风俗、地理、技艺等客观存在的历史,也是赵焰个人私密性的历史,是人与故乡缠绵的花火,是人与世界冲击的思想,是人与灵魂追逐的修行。对于一般的考察队员来说,“考察”只不过是一个中性的动词,就像许多关于徽州的史志是需要真凭实据的,讲究一个“真”字。而对于生在于这片土地的赵焰来说,徽州写作则成为一个感性的行为,字里行间无不透着一股情意,人的命运和故乡土地的命运紧紧相连。

二、徽州写作的虚构与创造

有学者称虚构是小说的生命,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小说家写作时如何努力地绕开自身的生活,作品中总会留下或隐藏着作者的符号意识。美国学者耶鲁大学比较文学教授雷纳•韦勒克在其论著《文学理论》中提出:“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完全不同的特殊世界。”[4]张国清在《童年的恋歌,故乡的情结》一文中解释说,这段文字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小说家的艺术世界来源于生活,也就是说,作品时作家本身经验、本身生活传统的戏剧化表现;而是任何一位作家都有一幅通过创作精心绘制的文学地图,而这文学地图上的坐标原点往往是他童年记忆最深刻的地方,也是给他日后写作带来无尽素材和灵感的心灵故乡。”[5]也就是说,作家从童年经验、家族史和故乡风情中汲取小说虚构的原型,使得其文学创作充满个人特色,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鲁迅、沈从文、老舍、萧红、阿来、韩少功、刘亮程、张承志、迟子建、莫言、贾平凹等一大批作家都选择以“故乡”为原点,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

赵焰的徽州写作秉承了这一写作传统。在散文写作中,他以个性化方式还原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老徽州”,而在小说创作中,徽州特色进一步以虚构的方式典型化。若是散文中的徽州还有着“历史”的烙印和“现实”的障碍,那么,小说中的“徽州”则被放大化,典型化,也更加私密化。关于徽州的小说创作,是赵焰在对徽州建筑、人文、地理、历史等客观存在的内容熟稔之后加以个人想象和虚构后的文学作品,作者按心中对“徽州”的理解加以艺术加工,使得许多散文中无法表达或是表达零散的思想都在小说中聚集深化。

赵焰的小说写作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代表作是赵焰在90年代末出版的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其中的徽州色彩并不十分明显,徽州仅仅是作为小说的某个环境背景呈现的,并且很多篇小说中都没有提到徽州。但是若结合赵焰的徽州散文系列去考察,你就会发现,这些看似没有具体时空的小说当中其实暗含着徽州风貌以及徽州人的特性。比如《春晓》中有一段描写:“坐在孤零零的茅草屋里,他在想,但他再也没有琢磨出个道道,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悟出点什么。有点害怕。”[6]而在“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中,赵焰也多次强调徽州民居的压抑以及徽州人的孤敛。也就是说,此时的“徽州情结”正以不自觉的潜在意识渐次潜入赵焰的小说创作之中。

对于赵焰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的题材、人物、风格和思想,陈振华在《古典意向和现代心情——赵焰小说论》曾作过研讨,他认为:“面对徽州,赵焰是陷入了一种理性与情感两难的境地”。[7]一方面,赵焰深深热爱着徽州的文化和自然山水;另一方面,经济时代的浪潮冲刷着古老宁静的徽州,原本淡泊的古城渐渐也变得唯利是图,这本质性的变化又使赵焰陷入深深矛盾中。前者如《美剑》、《遥远的绘画》,作者借人物之口感叹徽州的绝世美景;后者如《镜花缘》,城市青年画家王明来徽州寻找灵感,试图描绘出徽州的灵魂,却发现一个早已被物质现代性扭曲了的徽州,阴鸷、变形,甚至带有了些许妖气。这是两个极端的世界,却能如此巧妙地相融在徽州,绝美的自然更加反衬人类世界的丑恶,揭示出现代人类对老徽州的入侵和破坏。故作品中赵焰所要表达的并不是单纯的爱或者恨,如他自己所说是“一种坠落于时空变幻中复杂情感”。

由于有一股如影随行的乡愁牵绕着他的生命,因此这也成为赵先生徽州写作的动因。在小说中,他反复溯游在徽州的灵魂深处,痛苦着徽州的痛苦,思索着徽州的思索。但又因为当时赵焰对徽州的研究尚未深入,因此“徽州情结”对赵焰来说只是停留在童年记忆和徽州生活体验的表层情愫,这情愫飘移在还未探知,也无法完全探知的故乡本身之外。

赵焰后期小说的代表作,是2012年出版的小说集《无常》,其中包含了《春之侠》、《夏之缘》、《秋之禅》、《冬之真》四个中篇,这是赵焰对“徽州情结”的整合和深化。徽州已不单单是小说的环境背景,而是上升为小说的主体,成为赵焰小说创作的内核。与此前的小说创作不同,这四个中篇都以“黄山”为线索串连。“黄山”不仅是一个绝美的景点,更被设置为一个近乎“道”的象征。在散文《徽州梦忆•山印象》一篇中,赵焰写黄山:“黄山的美丽绝伦,使得它在这个世界上一直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它是俯瞰众生一览众山小的;与此同时,因为美丽至极,它也是简单的,它只是美的,它的美让所有赋予的意义都显得牵强附会。”[2]4《无常•夏之缘》中写黄山是一种更接近与精神的东西。《无常》中的黄山象征着美,也象征着至高的道,它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智者旁观着世事无常,人间悲欢。

赵焰以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象征故事与故事的轮回来表现小说的主旨。他以春子、夏子、秋子、冬子四个女主角象征春始之萌动,夏盛之热烈,秋寂之禅定,冬末之覆没,且这四个不同时代不同命运的女子右肩胛上都有一枚桑葚大小的朱砂胎记,这种虚构又是作者设计的另一种宿命的轮回。春子是生长在黄山的女神,夏子无意葬身于黄山,秋子在黄山出家得道,冬子以黄山谋生却意外死于异国。生活在古代的春子和夏子得以悟道,而现代的夏子和冬子则走向了毁灭。男主角也不可避免地被设定为悲剧的失败者,他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成,但都走不出精神的困境。痴迷于剑术的胡云终成疯魔,痴迷于绘画的王明在现实与理想里挣扎,纵欲骄横的金陵王空活一世,圆滑世故的吴言不过是一只灰头土脸的乌鸦,庸庸碌碌。这种困境是赵焰本身的困境,是徽州的困境,更是整个人类的困境。在《无常•后记》中,赵焰写道:“数千年以来,虽然物质变化一日千里,但在精神层次上,其实人类的变化并不太大,并没有实质性的进步。”[8]229这也是赵焰在徽州系列作品写作时思考的问题,尤其是《思想徽州》一书中,他强调徽州一直是有弱点,也是有局限的,比如“它精神高度相对低微,它一直未能突破的修为,它暗藏着小气和促狭”。[9]5可以说,对于徽州精神以及人类精神的探求一直是赵焰文学创作的主题。

在《无常》的四个中篇中,《夏之缘》是对早期小说《镜花缘》的改写。画家王明试图找到进入徽州的切入点,寻觅一种真正的徽州精神。油画《徽州的蛐蛐》,“整个基调是灰暗的,背景是徽州的老房子,飞翘的屋檐以及斑驳的墙壁,整个画面有点倾斜,很险,但又很牢固。在右下角,有一群人在斗蛐蛐。蛐蛐是看不见的,看见的是几张麻木丑陋的脸,其中有一张兴奋得完全变形……。”[8]83王明也十分兴奋地发现这张油画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徽州精神,它以一种现代意识冲击徽州的古老灵魂,直入徽州内核。在王明的画中,徽州是阴性的,带有不可置否的悲剧色彩。在《苍白的乡愁》一文中,赵焰曾提到一只他珍爱的古董蟋蟀罐,蛐蛐是赵焰童年的美好回忆,而在小说中斗蛐蛐成为了一种讽刺。现代徽州人渐渐脱离古徽州的淳朴,在物质化时代变形扭曲。变形成为徽州的艺术生命的本身就是一种讽刺,而外来者对于徽州的理解是一种更大的讽刺。王明自以为寻觅到真正的徽州精神,但实际上王明并不懂得真正的徽州灵魂,以现代意识扭曲了的徽州实际是人物自身心灵扭曲的变相。换句话说,徽州还在,只是人们看待徽州的眼光变了。陈振华在《古典意向和现代心情——赵焰小说论》中总结“赵焰在对徽州文化底蕴的深层握把中揭示了徽州人的生存状态——古老的文化品性与现代性盘根交错的胶着状态”。[7]这种纷繁复杂的胶着状态正是赵焰小说的潜台词,也是赵焰与徽州牵连纠缠的宿命。

在赵焰小说作品中,徽州有一个生态故乡应有的历史和底蕴,也有一个逝去时代应有的苍凉和缺陷,同时它更是一个相当于哲学命题的巨大困惑。在《无常》的小说创作中,赵焰曾一度陷入阴郁,陷入人生困惑的死胡同中。思考死或者思考人类,从来都是徒劳,但这没有答案的徒劳却能使人的精神境界得到提升。在深入徽州世界的同时,赵焰的精神世界也沉入一个永恒与无常的轮回,在这轮回中,漂浮着,翻滚着,挣扎着,颤抖着,在无常的风中用思想和艺术剥离雾霾。总之,赵焰的徽州系列小说立足于徽州,同时又拥有超越于徽州之上的洞察力和思考力,用文字艰难地探寻着世界和人性的幽微之处。

三、徽州写作是一种宿命

汤显祖有诗“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世人对此诗意义争论不断,后来却不了了之。根据字面理解,加上媚俗和从众的心理,这首诗自然而然被当做褒扬徽州的千古绝句了,成为近年大热的徽州旅游标语之一。汤显祖或许并没有梦想着徽州,只是徽州人想编织一个属于徽州人的徽州梦。赵焰在《徽州梦忆•高人即仙》中提到,“根据这样的诗句理解,到徽州是不需要做梦的,因为徽州本身就是梦想。当一个地方既遍地流金,又山川秀美,并且能够实现天地山水树人之间的和谐时,又何必再去梦想什么?”[2]100这是徽州人的自豪和梦想,而赵焰在这梦想之上更添学者清醒的洞察和文人细腻的思索。从年幼时的无梦(成长)——成年后的梦(记忆)——经济时代的无梦(失落)——徽州写作的梦(思索)——徽州写作后的无梦(超脱),可以说这是赵焰个体生命洇入徽州世界的生命轨迹,也是赵焰徽州写作、探寻人生的生命历程。徽州、徽学、黄山是学术界、艺术界、旅游界的热点,许多文本里都躺着徽州的实体,而在赵焰这里却闪烁着渐行渐远的徽州灵魂。

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曾说过,“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10]可以说正是这对故乡深刻的印象成就了沈从文的文学生涯。生于徽州,长于徽州,又长居徽州的赵焰,同样对故乡徽州有着奇妙复杂的感情。在徽州写作中,地理、历史、人文、建筑等题材占据着半壁江山,还有半壁则是更为纷繁的作者自身的记忆和思考。这记忆和思考包括作者童年经验的回忆,以及成年后回望故乡的思索和体悟。

赵焰说徽州写作是他的宿命,之所以如此说,可以归结两点。第一,是因为赵焰是徽州八大姓之一——汪姓家族后人。在《家族史》一文中赵焰提到他的母亲姓汪,母亲家族的“汪”是偌大汪氏家族的一个小小分支,是一条河流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支流。汪姓发源于周朝,第一始祖姓姬,周朝鲁呈工黑肱的次子,一生下来,左手有一个似“水”的掌纹,右手有一个“王”字纹,取名为“汪”。四十四祖汪华,是隋末唐初一大英豪,拥兵十万,号称“吴王”,后接受李渊招安,被封为“越国公”,葬于歙县云岚山中。汪华七子爽公一支奉命守墓,从此在慈姑一带长居。赵焰母亲就是慈姑爽公的汪氏后代。越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当时代落幕后,家族的背影显得愈发落寞与沉重。在《家族史》中,赵焰自语:

“在了解错综复杂的家史过程中,我常常有如坠烟云之感。我想对于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最形象的比喻就是一株不断长大的树,春去秋来,树繁新枝,叶生叶落。每个人都是树上的叶子,生长一季,然后便翩然落下。叶子与叶子之间的关系,是要随枝枝桠桠走的。……在慈姑这块地方的很多人,在骨子里都带有这样的成分:自尊,无聊,倔强,目光短浅,甘于平庸……这的确是一种守墓人的习性,是一种远古的记忆。这种守墓意识,一开始是某种外部信号,是义务,是责任,而随着时间的延续,慢慢地变成一种习惯。变成一种传统,变成了性格的组成部分,而最终幻变成了潜在的深层意识,变成一种原始的回忆,变成了骨子里的血清或微量元素。……在我的血液里也是残留着这种“守墓人”的意识的。那是对于徽州文化的迷恋和沉耽。是拾掇也好,是追忆也好,是批判也好,都是剪不断,理还乱。从绝对意义上来说,也许我现在对徽州的探究和写作,也是一种血液里的宿命吧,是一种前世的回光返照。而我更愿意从记忆中去倾听一种声音,从大理石的纹理中去发掘历史的图像。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守墓人。”[11]

守候徽州本就是汪氏家族的使命,守墓意识世代相传。有些人用身体守候故土,赵焰则用精神固守家园;有些人在平庸岁月中越来越沉默失语,赵焰则越来越坚韧清醒,甘愿以一个守墓人身份无悔地守候着徽州的残骸。这种守墓意识,已超越伦理意义而转化为赵焰的生命追求,推动其生命血液的流通。赵焰和徽州之间的关联就如他自己所说,是“一种血液里的宿命”:一方面赵焰本身流着徽州后人的血液,这是传统伦理意义上的“宿命”;另一方面赵焰将徽州情结作为其创作的主题和人生的追求,这是精神层次上的“宿命”。

第二,徽州写作是作家赵焰在其文学创作中的自觉选择,是赵焰中年回望故乡的结晶。赵焰在而立之年后开始了对徽州的回望。他说:“在这样的年纪里和徽州相约,可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因为只有中年情结才算是真正的人生滋味。而且那是一种深度的味道,不仅仅是酸甜苦辣麻,而且还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2]9年轻时的赵焰感觉徽州的精气神都属于过去,而在现世,徽州只是表现为“断垣、残壁、老树、夕阳、废物碧苔、老月青山、白发布衣”的一个破碎斑斓的梦。当年届四十的赵焰回望徽州时,眼前已不单是耳目所及的厚重历史,不单是喜欢与否的单薄情感,更多的则是一种对于自己人生的感悟。

关于作家回望故乡的写作,王炳熹在《回望故乡:从原生态故乡到文学故乡的升华与超越》中写道:“跳出家乡有限的狭隘视野,站在一个视角广阔的巨大空间,凝眸回望那个承载着悠远历史的故乡,故乡文学才能完成最后的华丽转身。从逃离故乡到回望故乡,再到文学故乡,这是一个作家文学创作的历史轮回,也是从原生态故乡到文字故乡的路径选择。”[12]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笔下的故乡是作家自身达到一个高度后再回望故乡的结晶,从原生态故乡到文学故乡是作家文学创作的升华。

赵焰徽州写作也是如此。他曾在《行走新安江•序》中写道:“对于年轻的我来说,除了如诗如画的感概之外,对于世界,尚不具备思想的穿透力。我只是单纯地欣赏新安江西安的美景。”[13]故乡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存在,青年人思考力的欠缺往往导致对于故乡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表层爱恋或者憎恨,而体会不到故乡的本质意义。带有浪漫主义激情色彩的青年则往往渴望逃离禁锢的故乡,去张望外面喧嚣的花花世界,对于故乡情结更是无动于衷。只有一颗宁静而又略带沧桑的心才能深情回望故乡,只有一份阅尽悲欢又单纯如初的思想才能建筑文学故乡,尤其是徽州这样古老的故乡。在赵焰广泛涉猎哲学、经济、军事、文学、史学等各种知识、阅历人生种种况味之后,再回望曾经成长的故土,这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和宿命。通俗地讲,就是在对的时候遇到了对的人事。正因为这样一种赤诚的相遇,使得赵焰和徽州这两颗灵魂得以互相契合,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在《徽州梦忆•楔子》中赵焰谈他的文章:“我的文章只是徽州的影子,而我一直努力制造这个影子,是因为这个影子相对能代表我灵魂的黑夜,它可以去相对弥合存在于我和徽州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地域灵魂就会和人的灵魂合而为一,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万物归一的时候。它们才回悄悄浮上来,彼此之间对视凝望。”[2]10赵焰用徽州写作来寻找徽州的影子,来弥合与徽州的距离,同时也在其中渐悟天人合一的道。

当赵焰在深夜与徽州相对,徽州也渐渐从一个外在的生态故乡转化为赵焰的精神故乡。也就是说,“作家笔下的故乡,已经不是原生态故乡景致的简单复制或拷贝,更不是简单的情景临摹,而是一个艺术化了的虚拟的文学故乡,是一个更为真实、更为瑰丽、更为良善、更为丰富的文学世界”。[12]赵焰在《思想徽州•序》最后一段也说过:“我的文章,也要以一种‘后门’突入的方式,一下子直指徽州的内核。然后,徽州便在我的目光之中,摇曳多姿,满地生辉。”[9]7将故乡上升为文学艺术,使得徽州情结成为赵焰文学的个性标志,为作家的徽州乡愁安排了妥切的归属,同时也为徽州写作的宿命铭刻了苍凉的美。

四、徽州情结——溯游在苍白的乡愁边缘

徽州在赵焰的文学中是否锦绣完满呢?赵焰能在文学徽州之中有所皈依吗?其实不然。一是徽州本身是存有巨大缺陷的,二是现实徽州的变化带给赵焰浓重的陌生感,三是赵焰执着追求着的徽州文学故乡是虚妄苍白的。

赵焰在《徽州梦忆•楔子》中将徽州文化放置在中国文化甚至世界文明大平台上看,提出徽州的根本局限和弱点,就是缺乏真正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的缺乏进而导致高贵品质和宽阔视野的丧失,而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又极其容易走向疲惫、慵懒和木然,从而使得徽州文化很难形成一种“坚定的张力”。徽商的破落主要也是由于在精神上缺乏对财富的足够支撑,过分追求天人合,最后只能画地为牢,固步自封。赵焰批判现在很多对于徽州的理解,似乎都是有意无意陷入一个误区,即我们把过去的东西想得太过美好,过分高估徽州的历史、审美和人文价值,而掩盖了徽州文化中的呆滞和刻板,小气和促狭,做作和掩饰等一系列软肋。除了徽州本身存在的问题之外,徽州的俗化使得徽州越发陌生。他曾在《思想徽州•却道天凉好个秋》中写道:

“徽州越来越热了。沉寂静谧的徽州已成为一块炙手可热的地方,每天,有无数的游客以及文人骚客涌向徽州,几乎每一个到过徽州的人都会着迷于当地的颓垣碎瓦、荒草冷月,叹服那里博大精深的文化,向往当地人那种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他们搜寻着古代徽州的古迹,一知半解地诠释着徽州,说着一些陈词滥调。他们哪里懂得徽州呢?他们多浮躁啊!他们的浮躁也会带来徽州的浮躁。这样的浮躁使得现在的徽州越来越虚假,越来越生涩,越来越虚荣。徽州变得越来越脸谱化,越来越戏剧化,甚至越来越时尚化。……这样的变化使我每一次到徽州都有一种新的茫然,也由此有一种越来越浓重的陌生感。”[9]9

赵焰一向温润的笔锋在抒写这段话时却明显带有气懑和质疑,并由此带来更深的茫然。当现代化冲击古老的村落,当金钱试图开发尘封的文化遗产,当浮躁说服了每一个落后的灵魂,徽州的末日也正逐渐逼近。这种喧嚣和浮躁正逐渐腐蚀徽州粉墙黛瓦的纯粹,而商业化带来的本质性的变化更同化了徽州的个性。这种强烈的变化所引起的震撼以及失落,一直让我们困惑和迷乱。不仅是徽州,全中国的古镇古城古村落都在面临着这样一个无法深入探讨的悖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徽州老了,在失语和沉默中老了。

徽州的缺陷和变化使得赵焰这份固执的乡愁显得更为苍茫,也更为宝贵。更为悲剧的是,这份执着是否有价值?

任何事物都经由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而在发展的过程中必定充满着矛盾。赵焰曾在文章里数次提到过一个关于河流的哲学命题,即“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赫拉克利特解释说,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中去,因为当你第二次走进这条河流时,它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走进时的那条河流,原来的那条河流早就发生了变化。他以此来说明,世界上没有静止和不动的东西,一切都在永恒不断地变化着。任何事物都既存在着,又不存在;因为它存在的时候同时又在变化着,变成了别的东西,也就是原来的东西不存在了。徽州在本质上也是如此。历史徽州,它曾孤独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又孤独地弃我们而去。它就像我们眼前的河流,当我们看到时,它早已不是原先的流水了。世界在任何时候留给我们的,都只是它的背影。现实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拦腰截断的一瞬间。就像远离家乡的游子,只有远离才能深刻感到那份飘忽的乡愁。在距离历史徽州千年后的现实中,赵焰也被这份苍白的乡愁所羁绊。不同的是,游子的乡愁是空间意义上的,而赵焰对于徽州的乡愁却在更苍茫的时间意义上。乡关何处?只剩无乡可归的凄寒。

如《十五从军征》的主角是个少年,刚满十五岁就得出去打仗,直到八十岁才回故土。路上碰到一个乡邻,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邻居说:“你家那个地方现在已是松树柏树林中的一片坟墓。”走到家门前看见野兔从狗洞里出进,野鸡在屋脊上飞来飞去,家中一片荒凉。汤饭做好了却不知赠送给谁吃。走出大门向着东方张望,老泪纵横,洒落在征衣上。静默的叹息轻轻覆压着厚重的乡愁,漂泊的心在荒芜的旧园彻底绝望。六十多年所寄托的故乡竟然早已如尘埃般轻易地被吹得粉身碎骨。纵然身在地理故乡,可是家已不在,邻人相忘,家的意义又何处去寻呢?我想,徽州之于赵焰也是如此。真正的徽州早已如蝉脱壳,逃遁到时空之外,留下的只是历史徽州的残骸,一个关于徽州的破碎斑斓的梦。当赵焰触碰到月光般清冷的徽州时,或许他的心境和那位老兵倚门泪纵时相仿。在《老徽州•那时花开》有一段话,或许可以让我们窥见赵焰的些许心境:

“对于出生于徽州、成长于徽州,后来离开徽州、又情系徽州的我来说,真正的老徽州,早已成了废墟之地,充满那个时代斜阳的忧伤。……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聊以自慰的是,通过这些老照片,我已感觉到徽州的忧伤,已成为我的忧伤,如花一样在静夜之中开放。”[14]

徽州写作是赵焰的宿命,纵使徽州的残缺和虚无带来更多的忧伤,可赵焰自己依然溯游而上,不懈追寻心中的“锦绣徽州”。就像《诗经•蒹葭》所吟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15]本想追寻伊人芳踪,然历经千辛万苦后,却发现伊人只是朦朦胧胧的影子,好像是在水中央,又好像不在。伊人的消失使得追寻失去最初的目标和意义,但是正因为失去了既定的目标和意义,使得追寻本身具有了溯游的意义。徽州也如伊人般,朦朦胧胧地在徽州地域闪烁,或许在夜深人静之时能与有心之人灵魂相对,或许就永远藏匿在某个织满蛛网的屋檐角落。无论在与不在,真实还是虚幻,那份乡愁早已洇入赵焰的血液中,成为其不懈的追寻。或许这就是赵焰在《无常•尾声》中所说的“内心有着执著的目标”。也正如席慕容里《乡愁》里所说:“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16]

结 论

“徽州情结”是赵焰文学作品的鲜明特征,赵焰也因此被归为“黄山派”作家。在散文“第三只眼看徽州”系列将历史徽州以个性方式转化为有血有肉的记忆,而在小说集《无常》中,赵焰更像一个思想者,探寻着关于徽州、人生、宇宙的哲学命题。徽州写作是赵焰的宿命,他一往情深地溯游在苍白的乡愁之中,有守墓人般的坚贞,也有考古者的专注,有文化学者的洞察,更有一个徽州人对精神故乡不懈的追寻。赵焰的徽州写作,是当下徽州热中的一阵清朗之风,在游人聒噪的脚步中,开拓出老徽州的记忆和生命。同时,徽州情结也成就了赵焰的文学生命,使得赵焰文学底蕴深厚、思想独到、情感丰沛。朱彪军在《情至深处已惘然》中说,《千年徽州梦》是赵焰对徽州这块土地做着的努力,但本质上它是作者的心灵。也就是说,赵焰笔下的徽州是赵焰用心构筑的文学徽州,同时文学徽州又反作用于徽州写作和赵焰生命建构,洇入赵焰的心灵,烙刻独特的徽州纹理。

徽州写作是孤独的,赵焰在深入徽州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徽州的千年忧伤,而这忧伤正逐渐成为赵焰本身的忧伤。当徽州也轰轰烈烈进军商业去重谋辉煌之时,赵焰选择守着逝去的徽州,在夜深时梦溯着苍白的乡愁,喃喃自语着“徽州从未消逝,它只是和逝去的时光在一起”。从绝对意义上说,徽州已经不是一个地理客观存在,而是赵焰构筑的精神故乡。

致 谢

在本论文写作中,衷心感谢指导老师程水龙老师,答辩组崔勇老师、郭战涛老师、陈建光老师和教学科杨东永老师的悉心指导和帮助。

参考文献

[1]赵焰.夜兰花——我把酷碟献给你[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5:60.

[2]赵焰.徽州梦忆[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9,1,4,100,9,10.

[3]赵焰.千年徽州梦[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44.

[4]雷纳•韦勒克.文学理论[M].上海:三联书店,1984:238.

[5]张国清.童年的恋歌,故乡的情结——哈代、福克纳和马尔克斯艺术世界比较之一[J].沧州专科师范学校学报,2007,(1):8-10.

[6]赵焰.与眼镜蛇同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3.

[7]陈振华.古典心情与现代意象——赵焰小说论[J].当代文坛,2004,(1):71-73.

[8]赵焰.无常[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229,83.

[9]赵焰.思想徽州[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5,7,3.

[10]沈从文.从文自传[M].长沙:岳麓书社,2010:29.

[11]赵焰.思想徽州[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148.

[12]王炳熹.回望故乡:从原生态故乡到文学故乡的升华与超越[EB/OL].[2012-11-12]. http://forum.book.sina.com.cn/thread-5237327-1-1.htm.

[13]赵焰.行走新安江[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2.

[14]赵焰.老徽州[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5.

[15]安意如.思无邪[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158.

[16]席慕容.席慕容经典作品[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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