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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摘抄

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摘抄

《夏目漱石小说选》是一本由[日] 夏目漱石著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31.00元,页数:574,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一):百年之后,依然好看

这个选集就是夏目漱石的爱情三部曲。都是夏目漱石辞去教师职务专门在《朝日新闻》做作家之后的连载作品。《三四郎》算是一部青春小说,《后来的事》和《门》写的都是在当时有违道德(现在只是没那么严重了)的爱情故事,一个写经过,一个写之后的平淡(困苦)生活。读夏目漱石的作品,里面所描述的日本家庭生活经济,总像是已到崩溃的边沿。大部分人都在崩溃的边沿不断前行,或许也反映了日俄战争后的日本经济危机状况。

《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二):纠结的男主人公们

知道夏目漱石这个名字是在柯南的某一集里,夏目漱石是当时日本纸币上的画像,所以还以为他是日本曾经的首相或天皇,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这么好听的日本人是个作家。

据说这是爱情三部曲,看完发现确实是有联系的,《从此以后》像是《三四郎》的续集,《门》像是《从此以后》的续集。

看完《三四郎》没什么感觉,觉得三四郎如果和美弥子表白就好了,but he didn't.再看《从此以后》,觉得代助太纠结,太懦弱,爱就不能早点大声说出来吗?然而,看完《门》才体会到最最纠结懦弱的明明是宗助好么——迟迟不去叔叔家询问房产的事情,不敢去见曾经的好朋友兼情敌的面,做什么事都纠结的要死,遇到事情只是一拖再拖,其实是逃避。

所以,所有男主人公的共同特点就是纠结。然后呢?我就想说是日本人都这样吗?还是唯独夏目漱石是这样的人?我想是夏目漱石吧。心思细腻,思前想后,难道不是作家的通病?要不怎么写得出心理描写呢?

好吧,其实,我也是这种人(我不是说我有作家的潜质),所以看《门》的时候感触颇深,为何就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既然没勇气,又为何偏要走到它的旁边呢?

《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三):伫立门下,等待日落

故事展开在秋去春来之间

主人公宗助是知识分子,他在小说开头出现时是一副被秋日的太阳和煦照射着的悠闲姿态,妻子阿米在格子门里做着针线活儿。渐渐地却发现他们悠闲背后的落魄,夫妻生活拮据,为金钱所羁绊。面对弟弟上门讨要学费,他们愁容满面。宗助的弟弟,名叫小六。小六从小寄宿在叔父佐伯家,因为宗助的父母离世、宗助又在外地求学工作,家里的弟弟无人照顾便嘱托给了叔父。这段亲戚间的扶助并不单纯,牵扯到了人情世故。宗助把父亲遗留的物产交予叔父打理、变卖,并拿出相当大的一笔钱给叔父,权当小六的抚养费。叔父离世后,为减少家庭开支,正读高中的小六被叔母“赶”出来,于是没了住处,向哥哥宗助求助。宗助无能为力,拖了又拖。这个秋天,房东被盗的物品被小偷无意遗落在宗助家的院子里,宗助向房东交还盗窃物。因这次盗窃事件,不善交际的宗助与善谈的房东有了交集。他们虽个性不同却特别聊得来。后来房东热心地收小六为学生,宗助挪出阿米的梳妆间为小六提供了住宿。一次机遇,房东引荐他漂泊在外的弟弟以及弟弟的朋友与宗助认识。宗助惊讶地发现这个房东口中的朋友就是青年时他背叛的好友安井。当年宗助“夺”了安井的女友阿米。宗助借口回避了见面,转而躲去寺庙参禅,企图摆脱内心的煎熬,但最终一无所获。冬天过去了,春天即将来到,小六的问题解决了,生活在平淡的秩序中继续,而宗助内心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内疚之感。

故事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从秋天到春天,一个家庭的生活记录。笔调祥和宁静,节奏缓慢,行文扎实,夏目漱石细细地绣着生活的画卷。

《门》中的主人公宗助既不是传奇式的草莽英雄,也不是乡野村夫,而是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在机关里上着班,工资勉强度日。不同于以往的阅读经验,这位知识分子寻常得乏味、朴素得无华。从生活条件看,宗助和阿米仅仅维持在温饱的程度,甚至没有余裕的钱购置衣物。宗助一双鞋子破了一个洞,过了一个月后才换。宗助也会自我感慨。听到英国克基纳元帅来日游历的消息,他想到这种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给世界带来轰动,回顾自己的命运,再同克基纳这种人比较,“真乃相隔万里,简直不能相信彼此都属于人类。” 在弟弟小六看来,哥哥宗助对自己的事要么漠然置之要么推诿,“安于现状而打发日子的哥嫂是多么可悲。”

小说中的语言对话至为平淡甚至是稀疏了。阿米总是对宗助说,“真没办法。”宗助也回答阿米,“好,再忍耐些时候吧。”如沈从文说的,“充满了警句的对话,不是真实的对话,那叫两个聪明的脑壳打架。” 夏目漱石在文中构建的对话几乎没有紧张的冲突和对峙,简单的三言两语蕴藉着生活的醇厚气息。潜藏在对话背后更多的是随时刹住的话头以及不愿吐露的心声。宗助不善交际,他习惯长话短说甚至沉默不说。即使是在叔父家,坐上三十分钟,聊聊家常闲话,对他来说非常难受,“对方也看出了他那局促不安的深情”。以及更多的不愿开口,如“这件事很难开口,所以才拖到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自己没有勇气也没有必要向房东袒露一句心里话。”

在仔细阅读了几遍文本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自卑、敏感的气质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宗助眼下的生活死气沉沉,几乎没人意识到他有着意气风发的过去。他曾在京都念书,吃喝不愁,风生水起。父亲的离世,家世的衰败,生活罩上了一层衰颓的阴影。但这些都可以克服,真正的转折点则在跟阿米私奔。阿米是好友安井的女伴,宗助在友情与爱情之间选择了爱情。他携起了阿米的手,舍弃了父母,舍弃了朋友,“扩大一点说舍弃了整个社会,或者说是他们被社会所舍弃。”他们并非一开始就对普通的社会产生交际的恐惧,而是因为社会老跟这对夫妇作对,使他们遭受了冷遇。社会上的道德标准将会对这位夺朋友妻的宗助指指点点。由此可以理解宗助的唯唯诺诺出于对世俗的规避,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选择的不自信、隐约着良心的不安。

日本人常说“一个人要自重,因为有社会”。在文化心理上,日本文化是一种基于他律性的耻感文化。应该说“羞耻”是人类的普遍心理,是一种他律性的社会意识。相对而言,“罪恶”是一种自律性的宗教意识。即使逃避了社会舆论,宗助夫妇心里头也会因自责而压上那块道德的石头,这份沉重难以消弭。所以人性和伦理之间的冲突,几乎是无法解决的矛盾。现实即是僵持的对峙。主人公的沉默则更加深了这种对峙的苍凉之感。

小说的眼目,是写人情。人情指什么呢?坪内逍遥回答说,“所谓人情即人的情欲,就是指所谓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即使主人公生活岑寂,他的心底也有着不能安稳的一百零八种烦恼。他偏偏不乐意开口,那么当主人公宗助缄默不语的时候,无法向外表达的时候,他纠结的情感将安放于何处?

这时作者夏目漱石用自然景物填充了这一空当。周末宗助在家休憩,抬头时,作者就描写太阳的明晃晃;阿米身体不适的时候,夏目点明这是在霜叶红得发紫并且缩成卷儿的时节;宗助在机关内担忧阿米健康状况时,玻璃窗外是寒风嚎叫的世界……如此种种,小说的细节之处表现出一种深厚的东方式审美情趣。我对此的感受渐渐地加深。前段日子侯孝贤执导的影片《刺客聂隐娘》也给我类似的感受。全片对白稀少,更多的自然音效取代了人物对白。马喘驴叫牛哞哞,蝉噪虫鸣低声语,风来风去鼓点密。当烦恼出现时,侯导的摄像机将从人物身上移开,转至远方,让远方的青山绿水化解人物内心的哀愁。

同样的,夏目漱石所描写的,情节多属散漫。即作中人物,少有描写一定的曲线,呈现一定的结果,多数是散漫而无收束的繁杂的光景。《门》让我们看到当心灵与社会冲突时,心灵将不自觉地与大自然沟通,或者说将目光洒向自然,让苦闷的心灵寓居于山野。当然这里说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视觉,还应延伸至听觉、触觉等感官记忆。人,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为声,全方位地沉浸在自然里头。举目四望,天光云影的自然画布,可以变作文本,可以被阅读成自身的心境,甚至得到另一种升华。自然本身没有明确的指令、教诲,仅仅是将人浸染,若用心灵感知,将达到一种幽玄、余韵的审美境界。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了中国的古典诗词。从小接受汉文教育的夏目漱石本身就有着深厚的中国诗歌底蕴,他曾说中国的诗歌具有被汽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仪等搞得精疲力尽以后,可以忘掉一切而获得安眠的功德,可以“陶冶性情,解脱杂念” 。《门》里,宗助在牙科候诊室翻阅杂志时,夏目漱石让一句诗与宗助相遇,“风吹碧落浮云尽,月上东山玉一团。”宗助读罢这两句,所感动的不在于这两句诗的对仗工整,而是使他想到如果人的心情也能变得同这景色一致,人生倒也有些意思。此时宗助的心情不似往常的倦怠,对生活开始揣着淡淡的期待,由此可见古典诗歌治愈烦恼的特别的功效,也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作者夏目漱石对东方古典传统的极大认可。

若将视野打开,东方民族在总体上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物我为一”的思维则有着感性、主观、经验、内敛等特征。夏目漱石生活在日本“近代化”的大背景中。几乎等同于“西方化”。它象一股大潮挟裹着无数的文化个体,而西方文化与日本传统文化的撞击也使无数文化个体承受着两种文化的夹击。他们一方面在感情的深层、在潜意识里、在行为模式和价值取向上不可能与滋养他们的传统文化割断血缘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又深感传统的弊端与沉重,对外来的代表着先进的文化有一种认同。夏目漱石是早期一批留学英国学生中的一位,他通晓英国文学,尤其是18世纪英国文学的学者,同时幼年时又有深厚的汉学教养,因而是“两条腿走路”的典型的学贯中西的学者。如果说漱石青年时期的人生选择有追赶潮流、认同西化的倾向,那么他留学英国两年的经历使他在直接体验了西方现代文明之后反而走向了皈依传统。只不过这种回归更多地体现出对传统精神的继承中的批判和反思。在《门》中更显出他返朴归真的倾向,“余雅好汉古意之文章”,他传承着东方美学,将主人公的烦恼安放于自然山水之间,让山水淡化其间的忧愁。

通观《门》的整个构成可以发现,小说中有许多零散的画面,却似乎没有贯穿始终,也未对主线的叙事产生任何影响,像是闲来之笔。但是细细地琢磨,却能看到叙事的缝隙里的人情味,每个出场的人物都呼吸着生活的气息,每个细节都是扎实的生活。

夏目漱石安排了很长的段落文字去详细描绘宗助看牙医的过程。中途没有任何戏剧的情节,但正是这些生活的细碎耐人寻味。宗助拔牙源起于三四天前和阿米吃完饭时,不小心硌着,齿根摇摇晃晃,喝口热茶就疼。但是当时的宗助没有立马去拔牙,而是隔了三四天才去,可见宗助的隐忍。当他在候诊室里时,作者详细描绘了候诊室的陈设,宗助心里对医药费的担忧夏目漱石虽只是一笔带过但这种担忧也有了根据。宗助牙齿的松动也反映出他的年龄大了,岁月开始折磨他的身躯。在牙科诊所的庭院里,宗助看见一位花匠正在用蒲草仔细包扎松树根部,这段文字也不是瞎添的,而是点明了时间,宗助因此“想起快到露寒霜冷的时节了”。也是在看病出门的时候,宗助穿鞋,不知什么时候鞋底已经磨穿了。一个人的年岁、生活窘困不是几个形容词能简单概括的,这些啊,全部藏在生活的细节里。洞察即人情。我觉得这种细腻的阅读感是当下流行小说没办法做到的。

其中也有不少篇幅描写了阿米生病时的境况。病情的恶化和看病时的折腾让这个家庭添了一份愁容。我们会理所当然地觉得糟糕,但是阿米却不忘像平常一样笑着回答宗助。“她不论处在如何痛苦的境况里,都不忘记让宗助看到自己的微笑。”这对平凡夫妇的相濡以沫、互相支持就藏在这份微笑里面。后来阿米的病渐渐地好了,宗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事情让他依旧留存着一种朦胧的疑惧,“这个悲剧何时以何种形式再次扑向自己的亲人,他无从知晓。”(P502)从事件中看出主人公之间的情深义重,同时也正是这次生病打开了通向以往的叙事空间。阿米生病的时候不禁想起从前失去孩子的悲剧,不幸一直跟随着他们。一次生活里的寻常波澜,亦能成为联系过去的通道。

《门》里的人物少,宗助、阿米、小六、房东四个人几乎已经是小说的主要人物阵容。仅在房东家出现一次的织布匠看似不值一提,我却觉得这个小人物凝聚着的精神是别样的,我甚至相信夏目漱石安排他出现是一次别有用心的设计。织布匠是个很少来东京的遥远的山区人,来贩卖布料,赶在春节前把现货换成金钱。“如今的世道,三天不出门就不知马路何时拓宽的;一天不读报就会忽略电车究竟通向了哪里。然而这位山里人每年两次来到东京,浑身上下一直保持着山野人家的本色。”(P505)夏目漱石笔下的这个织布匠就像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村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对此宗助的反应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织布匠的容貌、态度、穿戴和举止,不由得泛起了怜悯之情”。对于这种难能可贵的小人物,夏目漱石也是充满了深情的罢。夏目漱石写山野的动人本色也许是出于对现代性的批判,但并不是将回到过去作为目标,这只是一种对抗或是纠正现代性偏颇之处手段。在这个小人物身上他寄寓着一种审美理想,他在寻找一种可能,一方处所,可以逃避现代的风雨。

此外,写得好的故事总会埋下机关、伏笔,最后也记得为读者给出回应和交代。因此可以说小说阅读的趣味是推移性的,留下事件的蛛丝马迹,好的读者会留意细节、注意到前后的呼应,多读几遍还会有另类的发现,其实阅读的趣味就在这里头。这里简单列举几处:宗助所在的机关过年后给宗助增加了工资,其实在小说开头,小六顺带提过一句“有消息称政府机关里官员将会提薪哩。”这样的一呼一应隔了一百多页的文字,所以不禁感慨文字和文字之间也有久别重逢之乐呢。

最后回到该小说的题目——“门”。小说中“门”并不是贯穿前后的线索,“门”出现得极少,只是在邻近结束的时候,夏目漱石才提及,“宗助自己好像生来就命中注定要长期守在门外,这是无可奈何的……他眺望前方,前方铁门紧闭,永远遮挡着他的视线。他不是一个能走进这门的人,他也不是一个不进门可以安心的人,总之,他是一个伫立门下等待日落的不幸的人。”即使他内心前后徘徊,但已经褪去了前进的情绪,他的行动将是在门下驻足,沉默地承担自己的宿命。在不断变化的现代化生活中,他的忧愁、他岑寂的生活将像循环小数一样,循环往复没有变化,也没有尽头。

《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四):蒂芗|《从此以后》的古典之恋和现代性谜思

《从此以后》的古典之恋和现代性谜思

文/蒂芗

1999年,《洛杉矶时报》以“被遗忘的珍宝”为主题,邀请三十六位著名知识分子推荐各自眼中20世纪世界文学里被冷落的经典之作。那批文学拾宝人包括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诗人保罗·穆尔顿、历史学家约翰·卢卡斯和雅克·巴尔赞、艺术批评家戴夫·希基等。在他们捡拾的珍宝中,仅有一名东亚作家有幸入选,而且被推荐了两次,他就是出生于日本明治时期的小说家夏目漱石。其拾宝人分别是比利时汉学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洛杉矶时报》上显示的是其笔名Simon Leys),和著名学者、文学批评家苏珊·桑塔格。而桑塔格推荐的,正是夏目漱石在四十二岁写下的《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是夏目漱石“爱情三部曲”(《三四郎》和《门》)中名气最大的一部。这三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基本一致。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以欧为师,大举发展工商业,经济实力大幅增强,与许多步入现代文明的国家在转型时期面临的发展困境一样,当时的日本,工业主义、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等社会思潮风行一时,传统的道德信仰体系受到极大冲击,日本社会开始出现查尔斯·泰勒说的那种“现代性的隐忧”。日俄战争胜利后,日本社会普遍存在一种心态:日本已成为世界强国。从西方传来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在这个遥远的岛国找到了肥沃的生存土壤。但与此同时,对日本发展道路的反思也作为一种强大的现实批判力量伴随着日本的现代化进程。《三四郎》中,在火车上跟三四郎痛斥日本“终归要亡国”的“神官”,便是这种力量的缩影。

在《从此以后》中,男主人公代助出生于贵族之家,其父亲在明治维新运动中参战有功,后来发展实业成为大财主,有了恒产和实业,成为新兴商业阶层的代表,但仍然保留着传统武士道的一些基本品质。代助在大学时代结识了三位好友,分别是三千代、三千代的哥哥和平冈。在那段青葱岁月里,四位年轻人发展出如樱花般纯洁的友谊。三千代的哥哥老实本分,却不幸早逝。三千代家境一般,自从哥哥去世之后,便在大学里孤苦伶仃地过着,幸好有代助和平冈两位好友相伴。代助和平冈同时爱上了温婉迷人的三千代。但性情温和谦逊的代助念及与平冈肝胆相照的兄弟情义,在毕业前夕将心爱之人让给了争强好胜的平冈。毕业之后,大家各奔前程,平冈供职于一家银行,三千代跟着平冈过着传统家庭主妇的日子,可夫妻感情已不同往日。平冈工作不顺,常常在外饮酒作乐,回家后也时常拿妻子使气。三千代曾育有一子,却不幸夭亡。代助依靠优渥的家境,到而立之年依旧过着“高等游民”的生活,没有工作,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想找工作的意图,整天在思考超越“面包和水”的一些“更高级的经验”。当身负外债的平冈带着三千代来到代助所在的城市谋求工作时,一直对三千代念念不忘的代助开始思考重新追回三千代的可能。家人的一再逼婚、三千代的重病以及平冈对三千代的粗暴态度,最终刺激代助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决心从平冈那里“夺回”三千代,并向家人摊牌非三千代不娶。代助的父亲和哥哥以代助勾搭有夫之妇、辱没家门为由,将代助扫地出门,断绝父子和兄弟关系,不再给予任何资助,平冈亦决定与他“绝交”,而此时的三千代却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俨然一个半死人,可代助与平冈绝交时已有约定,他不能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去见她(她活着的时候只能属于她丈夫),代助只能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感受一个令他眩晕的世界,他突然疯狂地想要找一份工作,为了挽救三千代,为了挽救未来。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无疑,《从此以后》的爱情是美丽的,或者说是凄美的。这种凄美,不只是因为夏目漱石设定了一个在生离死别之时戛然而止的结局,并让这种结局在一个巨大的留白中以悲剧性的红色呈现出来。故事最后,被“逼疯”了的代助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感觉“世界动啦”,他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这正是他的心灼烧的颜色。《从此以后》的爱情之美,更在于代助和三千代表达爱情的方式。夏目漱石在骨子里是古典文学的继承者。他从小熟读汉学经典,对中国的古典诗词韵律之美推崇备至。因此,从他的作品里,我们很少看到像后世的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那样直接、张扬、极端的情感表达方式,夏目漱石对情与欲的叙述,仍然遵照着或者说不自觉地流露着古典文学里的基本审美原则:委婉、含蓄、克制、隐忍。在《从此以后》中,夏目漱石挑明了这两种情感表达方式的矛盾,他公开拒绝了现代人那种直白而张扬的方式,“代助丝毫不想使用外国的语言来发展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至少在他们之间,用平常的语言完全能够充分表达彼此的情怀。”这里的“外国的语言”,便是“我爱你”这种对东方人来说的现代语言,而这里“平常的语言”,正是传统东方社会里人们习以为常的“含而不露”的语言。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曾将这种东方文化称之为“高语境文化”,夏目漱石的作品正是这种文化的代表。

1985年,日本导演森田芳光将《从此以后》改编成电影(中文译名为《其后》。将文学著作改编成电影是日本电影文化的一大特色,《其后》是这一特色的成功范例,八十年代上映时曾风靡一时,被众多文青奉为日本最好的爱情片。)将这种极具古典品味的爱情,通过松田优作和藤谷美和子的演技表达得出神入化。电影有这样一幕:代助第一次去拜访平冈的新家,正好碰上平冈声严厉色地斥责三千代去看医生。代助已到门外,不好退走,便打了一声招呼,平冈闻声回头,双方陷入尴尬的局面,此时,席地而坐的三千代从屋内探出头来,眼神有一番丰富而细致的变化。当满脸忧郁的她看到代助时,先是一阵惊奇,而后是惊喜,接着是一副可怜之情,似乎受到委屈后,终于看到了大救星,那番怅然之情持续了片刻之后,随着平冈回应代助的声音响起,三千代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合身份,有失礼节,随即迅速收敛起自己的神情,黯然地埋下了头,退后到屏风后面。洞幽察微的代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权宜地询问平冈是否要出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代助随口说了句一起走吧,便迅速转身,陷入到一阵茫然、沉思和呆立之中,楚楚可怜的三千代听见代助要走,又从室内探出头来,望着代助的背影,眉头紧锁,愁绪万般。电影里有很多类似的情节表达代助和三千代之间那种含蓄的、节制的、隐忍的爱。藤谷美和子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三千代娇羞、妩媚、温婉、含情脉脉的古典美女形象,松田优作也复活了代助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和克己复礼的贵族精神,而配乐大师梅林茂用钢琴和弦乐搭配出来的背影音乐,更是将那惆怅的、唯美的、无限绵长的哀伤诉说得淋漓尽致,让人闻之窒息、三月不知肉味。

如果仅仅停留于“爱情”这一主题,这本小说很难吊起苏珊·桑塔格这位“大西洋两岸第一批评家”(布罗茨基语)的知识胃口。桑塔格曾将夏目漱石评为“日本第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其1999年的推荐词指出了她从夏目漱石小说里读到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夏目漱石的晚期作品所塑造的那些主人公均“受到现代性悖论的困扰”(overwhelmed by the paradoxes of modernity)。这是桑塔格推荐《从此以后》的真正原因。现代性问题十分复杂,马克思·韦伯、福柯、伯林、哈贝马斯、鲍曼等都对这一主题有过深刻见解,相关研究汗牛充栋,但一旦深入到“现代性”这一人类观念的庞然大物中去,依然会能发现诸多谜一样的角落,无人敢宣称现代性问题已经解决。

在《从此以后》中,我们至少能从两方面管窥这一庞然大物。

首先是对情感和欲望的态度。代助和三千代在骨子里对爱情和欲望是隐忍的和节制的。在三千代激发代助的爱欲之前,代助认为自己是个nil admirari的人,这是个拉丁语概念,意思是处世淡薄。他不太容易让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轻易地流露出来,他“时常被别人特别是自己的父亲批评为热情不足的人。”即使面对死亡,他也十分冷淡,“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跟死亡靠得更近一些,也是最容易死亡的时候。他曾怀着好奇心,想试着使自己的情绪激动一下,结果全失败了。”即使在三千代到来后,重新激发了他的爱欲,他又开始对三千代朝思暮想,但也只是发生在他那像海洋一般宽阔的内心世界里,保持着“不逾矩”的风范,而且在隐忍了四年后正式向三千代表白时(那段电影对白十分催人泪下),依然采取了克制的语言。他们互相埋怨自己,认为是自己当初的不作为和不成熟才致使彼此错过了彼此。代助说,

“我的生活中需要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你。我今天特地找你来,就是为了想告诉你这件事。”

对于这番表白,小说原文有这样一段评述:

“代助的话语里,并没有一般情人们所使用的那种甜美而富有文采的言词,他的音调同他的语言一样简单、朴素,或者说接近于严肃。···这个女人是能够理解他的这种不同流俗的急切心理的。···代助的话并不能给三千代以任何官能的刺激,这是事实。不过,三千代也不渴求什么,这也是事实。代助的语言超越了官能的作用,立即触及了三千代的内心,泪水从三千代震颤的睫毛间涌流出来,打湿了她的双颊。”

对情感和表达欲望的节制,是那一段表白的实质特征之一,这种节制不是因为夏目漱石在人性上冷漠和过于“理性化”,而恰恰是因为他对节制的欲望之美和节制的语言的力量充满信心。与代助和平冈相反,诚吾和平冈是放逐自我的现代人。福柯曾总结现代人的特征之一是生存经验“碎片化”,诚吾便是这类人。他热衷于各种社交圈子、商业生活和都市娱乐,迷失在现代文明对欲望提供的各种满足方式中,却缺乏对现代生活的审美,他“已经麻木不仁,丝毫不感兴趣了”,“他既不感到自豪,也不感到厌倦”,“他决口不提什么主义、主张、人生观之类的令人费解的道理。他似乎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但是,他也从不想试图打破关于主义、主张和人生观这些抽象的说教。”与诚吾形成对比的平冈则是现代理性人的代表,他受过高等教育,过分在乎和信任自己的情感、欲望和知识,随时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一段道理,固执,自负,冷酷无情,不懂得控制自己,因而时常表现出对世事的不满情绪,身上透露出一股戾气。诚吾和平冈的共同之处,用代助的话说,即他们都是“生活欲望”膨胀的人。

中西方古典文明都强调控制人性的伦理意义,从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到圭恰迪尼、蒙田、帕斯卡尔,都将节制视为一种美德,倡导人过有节制的生活。在西方基督教时代,对自我的节制被视为信仰的条件和对上帝谦卑的体现。然而启蒙运动以后,以理性主义、个人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意识形态逐步完成对世界的“除魅”(马克思·韦伯语)过程,不断刺激现代人树立对个体认知能力的信心和对个体情感与欲望的价值认同。但是,当现代人越来越重视个体的情感与欲望时,与强调秩序和超验伦理价值的传统道德体系就会发生龃龉,因此反思个人主义意识形态成为现代思想史上的一大主题。夏目漱石借用代助之口指出,过分在乎个体的欲望和情感使得现代人陷入孤独之中,这是“现代人的必然的命运”。(与夏目漱石同时代的毛姆几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在这种命运下,他们“忍受着一切,孤立地生活下去,这正是现代社会本来的面目。”然而,正是这种孤独又使得人们认识到,越是在现代社会,人类越是无法离开公共生活,在传统社会里被高度重视的公共德性、公共秩序和规范不仅没有失去存在的意义,反而在现代社会成为生存必需品。正因如此,十八世纪以来的英美保守主义者在批判现代文明时便不断强调古典德行的价值。在《从此以后》中,代助的父亲长井发挥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长井作为从幕府时期成长起来的贵族,他明白时髦的个人主义思潮对于一个尚不成熟的日本现代社会将产生怎样的破坏作用,他不断教导自己的儿子,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上等人,“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社会,想想国家”,“应当奋发有为,为国民尽点义务”。

如果仔细琢磨代助的心理,我们可以发现,虽然代助在骨子里流露出古典气质,但他依然受到现代意识形态的影响,在故事最后,当代助发现自己的爱情快要夭亡时,他发了疯一般地游荡于街头,发现一切都变成了红色,映照着他灼烧的心。故事以波德莱尔式的现代主义风格结束,这似乎暗示出,夏目漱石刻画的代助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现代性悖论”的化身,他的存在提醒了这一悖论的存在。

《从此以后》直面“现代性悖论”的另一个内容,是对永恒与变化之间关系的思索,是夏目漱石的时间意识。还是从《三四郎》说起。三四郎初到东京时,这个“普通的乡下人”被现代化的都市风景“惊呆了”。他发现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排列于同一平面之上,没有一点接触。”“自己的世界”,也是身处乡下的母亲的世界,是一个“古老的”、静态的、传统的世界,而现实世界是“动荡的”、“千变万化的”新世界。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巨大疏离与紧张给人们带来的惊异感和怀旧的感伤,是诸多文明在步入现代世界时共有的心理体验。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对此有过一段精彩叙述,他在比较他父辈们的生活与他的生活时说道: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他们见到过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以单一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过的是一种生活,没有平步青云,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是一种只有小小的焦虑和令人察觉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把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他们从生到死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几乎总是在同一幢住宅里。至于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仅仅停留在报纸上而已,从未降临到他们门前。…可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一切都不会重复,已过去的生活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再也不会回来。我们这一代人最大限度地饱尝了以往历史有节制地分落到一个国家、一个世纪的一切。

茨威格描述的那个在“同样的节奏”中任由“时间的波浪”缓缓推动的年代,跟代助出生之前日本漫长的幕府时期所具有的特征大同小异。“那时候,父亲看起来像金子,许多先辈们看起来像金子,凡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看起来都像金子。”怀旧的代助依然信奉着传统社会的人们对待生活和情感的忠诚态度,宁愿重复和单调地坚持,也不轻易地被一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改变自己,这便是信念的力量,人正是靠信念才接近永恒的,美丽而遥远的永恒只存在于人的信念之中。代助和三千代、平冈分别讨论过在过去的几年里三千代是否变了的问题,代助一直坚定地相信三千代并未改变,他自己对三千代的爱一直未变,代助曾送给三千代一枚戒指,三千代一直保存着,他们的爱便如同那冷冰冰的物体一般抵抗着时间的侵蚀。

在被“除魅”之前的西方文明里,永恒和不朽是人类精神世界关注的核心主题。在古希腊人的理解里,不朽的是自然和神,有死性是人之为人的标志。人为了接近永恒和不朽,才发明历史和诗歌,记录人的生存痕迹,依靠记忆女神墨涅莫绪斯的力量让人的事业分享神性的色彩,以实现人的不朽。在完成“除魅”后的现代社会,不只是“上帝死了”,永恒和不朽甚至成了伪命题。信仰永恒和不朽成为极少数有宗教意识和古典情结的人才有的信念。然而,一个更具现代性意味的事实是,从此,永恒便不幸地只能存在于人的信念之中。

里尔克有这样几行诗,恰到好处地说明了现代人跟永恒之间那种无可奈何的关系:

群山寂静,为群星所壮美;

然而即使在它们之间,时间仍在流逝。

哦,在我狂野的心中羁留的一夜,

是无家可归的永恒。

在这里,万古不易的群山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它们被流逝的时间所吞噬;永恒成为无家可归之物。它唯一的容身之地,是人的狂野的心。换言之,只有在人的心灵信任永恒、接受永恒、让永恒驻进心中之时,永恒才能继续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平冈无法得到永恒之爱,他的爱情甚至在三千代的肉体死亡之前就已死亡;代助却能得到永恒之爱,而无论三千代的肉体是否远离他或者永远地离开他。正是这样一个结局提醒现代人,作为命中注定的观念动物,得到永恒之爱的前提,是信任永恒之爱的存在。

《夏目漱石小说选》读后感(五):《从此以后》的古典之恋和现代性谜思

《从此以后》的古典之恋和现代性谜思

文/蒂芗

1999年,《洛杉矶时报》以“被遗忘的珍宝”为主题,邀请三十六位著名知识分子推荐各自眼中20世纪世界文学里被冷落的经典之作。那批文学拾宝人包括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诗人保罗·穆尔顿、历史学家约翰·卢卡斯和雅克·巴尔赞、艺术批评家戴夫·希基等。在他们捡拾的珍宝中,仅有一名东亚作家有幸入选,而且被推荐了两次,他就是出生于日本明治时期的小说家夏目漱石。其拾宝人分别是比利时汉学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洛杉矶时报》上显示的是其笔名SimonLeys),和著名学者、文学批评家苏珊·桑塔格。而桑塔格推荐的,正是夏目漱石在四十二岁写下的《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是夏目漱石“爱情三部曲”(《三四郎》和《门》)中名气最大的一部。这三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基本一致。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以欧为师,大举发展工商业,经济实力大幅增强,与许多步入现代文明的国家在转型时期面临的发展困境一样,当时的日本,工业主义、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等社会思潮风行一时,传统的道德信仰体系受到极大冲击,日本社会开始出现查尔斯·泰勒说的那种“现代性的隐忧”。日俄战争胜利后,日本社会普遍存在一种心态:日本已成为世界强国。从西方传来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在这个遥远的岛国找到了肥沃的生存土壤。但与此同时,对日本发展道路的反思也作为一种强大的现实批判力量伴随着日本的现代化进程。《三四郎》中,在火车上跟三四郎痛斥日本“终归要亡国”的“神官”,便是这种力量的缩影。

在《从此以后》中,男主人公代助出生于贵族之家,其父亲在明治维新运动中参战有功,后来发展实业成为大财主,有了恒产和实业,成为新兴商业阶层的代表,但仍然保留着传统武士道的一些基本品质。代助在大学时代结识了三位好友,分别是三千代、三千代的哥哥和平冈。在那段青葱岁月里,四位年轻人发展出如樱花般纯洁的友谊。三千代的哥哥老实本分,却不幸早逝。三千代家境一般,自从哥哥去世之后,便在大学里孤苦伶仃地过着,幸好有代助和平冈两位好友相伴。代助和平冈同时爱上了温婉迷人的三千代。但性情温和谦逊的代助念及与平冈肝胆相照的兄弟情义,在毕业前夕将心爱之人让给了争强好胜的平冈。毕业之后,大家各奔前程,平冈供职于一家银行,三千代跟着平冈过着传统家庭主妇的日子,可夫妻感情已不同往日。平冈工作不顺,常常在外饮酒作乐,回家后也时常拿妻子使气。三千代曾育有一子,却不幸夭亡。代助依靠优渥的家境,到而立之年依旧过着“高等游民”的生活,没有工作,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想找工作的意图,整天在思考超越“面包和水”的一些“更高级的经验”。当身负外债的平冈带着三千代来到代助所在的城市谋求工作时,一直对三千代念念不忘的代助开始思考重新追回三千代的可能。家人的一再逼婚、三千代的重病以及平冈对三千代的粗暴态度,最终刺激代助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决心从平冈那里“夺回”三千代,并向家人摊牌非三千代不娶。代助的父亲和哥哥以代助勾搭有夫之妇、辱没家门为由,将代助扫地出门,断绝父子和兄弟关系,不再给予任何资助,平冈亦决定与他“绝交”,而此时的三千代却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俨然一个半死人,可代助与平冈绝交时已有约定,他不能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去见她(她活着的时候只能属于她丈夫),代助只能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感受一个令他眩晕的世界,他突然疯狂地想要找一份工作,为了挽救三千代,为了挽救未来。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无疑,《从此以后》的爱情是美丽的,或者说是凄美的。这种凄美,不只是因为夏目漱石设定了一个在生离死别之时戛然而止的结局,并让这种结局在一个巨大的留白中以悲剧性的红色呈现出来。故事最后,被“逼疯”了的代助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感觉“世界动啦”,他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这正是他的心灼烧的颜色。《从此以后》的爱情之美,更在于代助和三千代表达爱情的方式。夏目漱石在骨子里是古典文学的继承者。他从小熟读汉学经典,对中国的古典诗词韵律之美推崇备至。因此,从他的作品里,我们很少看到像后世的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那样直接、张扬、极端的情感表达方式,夏目漱石对情与欲的叙述,仍然遵照着或者说不自觉地流露着古典文学里的基本审美原则:委婉、含蓄、克制、隐忍。在《从此以后》中,夏目漱石挑明了这两种情感表达方式的矛盾,他公开拒绝了现代人那种直白而张扬的方式,“代助丝毫不想使用外国的语言来发展自己同三千代的关系。至少在他们之间,用平常的语言完全能够充分表达彼此的情怀。”这里的“外国的语言”,便是“我爱你”这种对东方人来说的现代语言,而这里“平常的语言”,正是传统东方社会里人们习以为常的“含而不露”的语言。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曾将这种东方文化称之为“高语境文化”,夏目漱石的作品正是这种文化的代表。

1985年,日本导演森田芳光将《从此以后》改编成电影(中文译名为《其后》。将文学著作改编成电影是日本电影文化的一大特色,《其后》是这一特色的成功范例,八十年代上映时曾风靡一时,被众多文青奉为日本最好的爱情片。)将这种极具古典品味的爱情,通过松田优作和藤谷美和子的演技表达得出神入化。电影有这样一幕:代助第一次去拜访平冈的新家,正好碰上平冈声严厉色地斥责三千代去看医生。代助已到门外,不好退走,便打了一声招呼,平冈闻声回头,双方陷入尴尬的局面,此时,席地而坐的三千代从屋内探出头来,眼神有一番丰富而细致的变化。当满脸忧郁的她看到代助时,先是一阵惊奇,而后是惊喜,接着是一副可怜之情,似乎受到委屈后,终于看到了大救星,那番怅然之情持续了片刻之后,随着平冈回应代助的声音响起,三千代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合身份,有失礼节,随即迅速收敛起自己的神情,黯然地埋下了头,退后到屏风后面。洞幽察微的代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权宜地询问平冈是否要出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代助随口说了句一起走吧,便迅速转身,陷入到一阵茫然、沉思和呆立之中,楚楚可怜的三千代听见代助要走,又从室内探出头来,望着代助的背影,眉头紧锁,愁绪万般。电影里有很多类似的情节表达代助和三千代之间那种含蓄的、节制的、隐忍的爱。藤谷美和子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三千代娇羞、妩媚、温婉、含情脉脉的古典美女形象,松田优作也复活了代助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和克己复礼的贵族精神,而配乐大师梅林茂用钢琴和弦乐搭配出来的背影音乐,更是将那惆怅的、唯美的、无限绵长的哀伤诉说得淋漓尽致,让人闻之窒息、三月不知肉味。

如果仅仅停留于“爱情”这一主题,这本小说很难吊起苏珊·桑塔格这位“大西洋两岸第一批评家”(布罗茨基语)的知识胃口。桑塔格曾将夏目漱石评为“日本第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其1999年的推荐词指出了她从夏目漱石小说里读到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夏目漱石的晚期作品所塑造的那些主人公均“受到现代性悖论的困扰”(overwhelmed by the paradoxes of modernity)。这是桑塔格推荐《从此以后》的真正原因。现代性问题十分复杂,马克思·韦伯、福柯、伯林、哈贝马斯、鲍曼等都对这一主题有过深刻见解,相关研究汗牛充栋,但一旦深入到“现代性”这一人类观念的庞然大物中去,依然会能发现诸多谜一样的角落,无人敢宣称现代性问题已经解决。

在《从此以后》中,我们至少能从两方面管窥这一庞然大物。

首先是对情感和欲望的态度。代助和三千代在骨子里对爱情和欲望是隐忍的和节制的。在三千代激发代助的爱欲之前,代助认为自己是个nil admirari的人,这是个拉丁语概念,意思是处世淡薄。他不太容易让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轻易地流露出来,他“时常被别人特别是自己的父亲批评为热情不足的人。”即使面对死亡,他也十分冷淡,“他亲眼看到,一个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跟死亡靠得更近一些,也是最容易死亡的时候。他曾怀着好奇心,想试着使自己的情绪激动一下,结果全失败了。”即使在三千代到来后,重新激发了他的爱欲,他又开始对三千代朝思暮想,但也只是发生在他那像海洋一般宽阔的内心世界里,保持着“不逾矩”的风范,而且在隐忍了四年后正式向三千代表白时(那段电影对白十分催人泪下),依然采取了克制的语言。他们互相埋怨自己,认为是自己当初的不作为和不成熟才致使彼此错过了彼此。代助说,

“我的生活中需要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你。我今天特地找你来,就是为了想告诉你这件事。”

对于这番表白,小说原文有这样一段评述:

“代助的话语里,并没有一般情人们所使用的那种甜美而富有文采的言词,他的音调同他的语言一样简单、朴素,或者说接近于严肃。···这个女人是能够理解他的这种不同流俗的急切心理的。···代助的话并不能给三千代以任何官能的刺激,这是事实。不过,三千代也不渴求什么,这也是事实。代助的语言超越了官能的作用,立即触及了三千代的内心,泪水从三千代震颤的睫毛间涌流出来,打湿了她的双颊。”

对情感和表达欲望的节制,是那一段表白的实质特征之一,这种节制不是因为夏目漱石在人性上冷漠和过于“理性化”,而恰恰是因为他对节制的欲望之美和节制的语言的力量充满信心。与代助和平冈相反,诚吾和平冈是放逐自我的现代人。福柯曾总结现代人的特征之一是生存经验“碎片化”,诚吾便是这类人。他热衷于各种社交圈子、商业生活和都市娱乐,迷失在现代文明对欲望提供的各种满足方式中,却缺乏对现代生活的审美,他“已经麻木不仁,丝毫不感兴趣了”,“他既不感到自豪,也不感到厌倦”,“他决口不提什么主义、主张、人生观之类的令人费解的道理。他似乎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但是,他也从不想试图打破关于主义、主张和人生观这些抽象的说教。”与诚吾形成对比的平冈则是现代理性人的代表,他受过高等教育,过分在乎和信任自己的情感、欲望和知识,随时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一段道理,固执,自负,冷酷无情,不懂得控制自己,因而时常表现出对世事的不满情绪,身上透露出一股戾气。诚吾和平冈的共同之处,用代助的话说,即他们都是“生活欲望”膨胀的人。

中西方古典文明都强调控制人性的伦理意义,从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到圭恰迪尼、蒙田、帕斯卡尔,都将节制视为一种美德,倡导人过有节制的生活。在西方基督教时代,对自我的节制被视为信仰的条件和对上帝谦卑的体现。然而启蒙运动以后,以理性主义、个人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意识形态逐步完成对世界的“除魅”(马克思·韦伯语)过程,不断刺激现代人树立对个体认知能力的信心和对个体情感与欲望的价值认同。但是,当现代人越来越重视个体的情感与欲望时,与强调秩序和超验伦理价值的传统道德体系就会发生龃龉,因此反思个人主义意识形态成为现代思想史上的一大主题。夏目漱石借用代助之口指出,过分在乎个体的欲望和情感使得现代人陷入孤独之中,这是“现代人的必然的命运”。(与夏目漱石同时代的毛姆几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在这种命运下,他们“忍受着一切,孤立地生活下去,这正是现代社会本来的面目。”然而,正是这种孤独又使得人们认识到,越是在现代社会,人类越是无法离开公共生活,在传统社会里被高度重视的公共德性、公共秩序和规范不仅没有失去存在的意义,反而在现代社会成为生存必需品。正因如此,十八世纪以来的英美保守主义者在批判现代文明时便不断强调古典德行的价值。在《从此以后》中,代助的父亲长井发挥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长井作为从幕府时期成长起来的贵族,他明白时髦的个人主义思潮对于一个尚不成熟的日本现代社会将产生怎样的破坏作用,他不断教导自己的儿子,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上等人,“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社会,想想国家”,“应当奋发有为,为国民尽点义务”。

如果仔细琢磨代助的心理,我们可以发现,虽然代助在骨子里流露出古典气质,但他依然受到现代意识形态的影响,在故事最后,当代助发现自己的爱情快要夭亡时,他发了疯一般地游荡于街头,发现一切都变成了红色,映照着他灼烧的心。故事以波德莱尔式的现代主义风格结束,这似乎暗示出,夏目漱石刻画的代助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现代性悖论”的化身,他的存在提醒了这一悖论的存在。

《从此以后》直面“现代性悖论”的另一个内容,是对永恒与变化之间关系的思索,是夏目漱石的时间意识。还是从《三四郎》说起。三四郎初到东京时,这个“普通的乡下人”被现代化的都市风景“惊呆了”。他发现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排列于同一平面之上,没有一点接触。”“自己的世界”,也是身处乡下的母亲的世界,是一个“古老的”、静态的、传统的世界,而现实世界是“动荡的”、“千变万化的”新世界。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巨大疏离与紧张给人们带来的惊异感和怀旧的感伤,是诸多文明在步入现代世界时共有的心理体验。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对此有过一段精彩叙述,他在比较他父辈们的生活与他的生活时说道: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他们见到过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以单一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过的是一种生活,没有平步青云,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是一种只有小小的焦虑和令人察觉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把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他们从生到死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几乎总是在同一幢住宅里。至于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仅仅停留在报纸上而已,从未降临到他们门前。…可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一切都不会重复,已过去的生活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再也不会回来。我们这一代人最大限度地饱尝了以往历史有节制地分落到一个国家、一个世纪的一切。

茨威格描述的那个在“同样的节奏”中任由“时间的波浪”缓缓推动的年代,跟代助出生之前日本漫长的幕府时期所具有的特征大同小异。“那时候,父亲看起来像金子,许多先辈们看起来像金子,凡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看起来都像金子。”怀旧的代助依然信奉着传统社会的人们对待生活和情感的忠诚态度,宁愿重复和单调地坚持,也不轻易地被一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改变自己,这便是信念的力量,人正是靠信念才接近永恒的,美丽而遥远的永恒只存在于人的信念之中。代助和三千代、平冈分别讨论过在过去的几年里三千代是否变了的问题,代助一直坚定地相信三千代并未改变,他自己对三千代的爱一直未变,代助曾送给三千代一枚戒指,三千代一直保存着,他们的爱便如同那冷冰冰的物体一般抵抗着时间的侵蚀。

在被“除魅”之前的西方文明里,永恒和不朽是人类精神世界关注的核心主题。在古希腊人的理解里,不朽的是自然和神,有死性是人之为人的标志。人为了接近永恒和不朽,才发明历史和诗歌,记录人的生存痕迹,依靠记忆女神墨涅莫绪斯的力量让人的事业分享神性的色彩,以实现人的不朽。在完成“除魅”后的现代社会,不只是“上帝死了”,永恒和不朽甚至成了伪命题。信仰永恒和不朽成为极少数有宗教意识和古典情结的人才有的信念。然而,一个更具现代性意味的事实是,从此,永恒便不幸地只能存在于人的信念之中。

里尔克有这样几行诗,恰到好处地说明了现代人跟永恒之间那种无可奈何的关系:

群山寂静,为群星所壮美;

然而即使在它们之间,时间仍在流逝。

哦,在我狂野的心中羁留的一夜,

是无家可归的永恒。

在这里,万古不易的群山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它们被流逝的时间所吞噬;永恒成为无家可归之物。它唯一的容身之地,是人的狂野的心。换言之,只有在人的心灵信任永恒、接受永恒、让永恒驻进心中之时,永恒才能继续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平冈无法得到永恒之爱,他的爱情甚至在三千代的肉体死亡之前就已死亡;代助却能得到永恒之爱,而无论三千代的肉体是否远离他或者永远地离开他。正是这样一个结局提醒现代人,作为命中注定的观念动物,得到永恒之爱的前提,是相信永恒之爱的存在。

——2016年4月1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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