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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全集校注》读后感精选

《苏轼全集校注》读后感精选

《苏轼全集校注》是一本由张志烈 / 马德富 / 周裕锴 主编著作,河北人民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2800.00元,页数:全20册,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苏轼全集校注》读后感(一):两个遗憾

第一,金程宇《域外汉籍丛考》曾发现苏轼佚文《戒杀生偈》,出自《永乐大典》残卷。一直担心新编的《苏轼全集校注》会漏收此文。今日得见《苏轼全集校注》,翻检一遍,果然漏收了。

第二,高丽大学所藏《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校勘者也未利用,令人遗憾。

最后,还有一个排版的问题。很多册与册之间都少了一页,例如,第二册最后一页的页码是1329,第三册的第一页是1331,第1330页不知去向了。

《苏轼全集校注》读后感(二):苏轼,患拖延症的酒徒

今日晨起小雪纷纷,开窗视之,地面已有积雪寸余,四周静寂无声,惟有细雪纷然,冬至过后,此情景有行至深冬万物肃穆的心安。饭后照旧读东坡尺牍,想此雪日,闭门读东坡,只能以金圣叹“不亦快哉”形容。

读到东坡于翰林院供职写给曾子宣的几篇短信,真真可爱,一资深拖延症患者从九百多年前走出来,众拖延症患者的祖师爷来了。事情的起因大概是曾子宣向东坡讨要文章,题目是《塔记》,这还是命题作文。东坡爽快答应了这事儿,不想很快忘在脑后,曾子宣来催,于是就有了东坡下面一封回信。

他说,“日欲作《塔记》,未尝忘也。而别后纷纷,实无少暇。既请宽限而自违之,惭悚无地。”从这封信看,他已经请求宽限时日,宽限了,自己还是没写出来,理由就一个字,忙!

过了些时日,《塔记》迟迟未出炉,曾子宣又来催了,东坡就演起了苦肉计,顺便还撒起娇来。“《塔记》非敢慢,盖供职数日,职事如麻,归即为词头所迫,率常以半夜乃息,五更复起,实未有余力。乞限一月,所敢食言者如河,愿公一笑而恕之。”他说我真的很忙哦,每天加班到半夜,天不亮又起来了,是没一点空闲。你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吧,有河为证,这次我一定说话算数。

多亏东坡不是写专栏的,一个月的时限,新闻早已没入河底,编辑还不被他气死。

一个月过去了,曾子宣心想,您该送文章给我了吧,信里又提起这事儿,东坡速速回道,“《塔记》秉承来谕,敢不禀命?”我一定写一定写,语气坚决。很快又会给曾子宣一封短札,“退辱手谕,读之汗流浃背,非所以全芘不肖,《塔记》如河之誓,岂敢复谕?”东坡兄都汗流浃背了,对河许下的誓言犹在耳边,话说到这份儿上,再不提笔交差,那还是人吗?

曾子宣真是个好编辑,催稿时一点都不顾及苏老师的面子,且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不拔之志”,过了一阵子,又开始催稿了。

一催我惭愧,二催我撒娇,三催我发誓,四催我汗流浃背,到了第五次,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淡定从容答之了。于是,东坡施施然的回复道,“示谕《塔记》,久不驰纳,愧悚之极,乞少宽之,秋凉下笔也。”我迟迟未交稿,真的不好意思啊,您再宽限几日,天凉了,我就写。这天凉可没个定数,得,连准日子都没了,虽是伏暑天,接到这样的回信,曾子宣的心估计拔凉拔凉的。

这篇《塔记》也不知道东坡写了没有,反正是没交给曾子宣。不按时交稿是要遭报应的呀,报应果然来了,因不满王安石新政,东坡遭贬谪,之后要一路南下了。这时候,曾子宣来信慰问,他在回信中写道,“《塔记》久草下,因循未曾附上,今不敢复寄。异时万一北归,或可录,为一笑也。”说是写好了,却也没有附上,等着有朝一日重回京都再呈上。东坡再也未能北上,这篇文章,曾子宣有生之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拖延症到这个地步,活活没救了。

这是拖稿,好歹还给人点念想,至于拒稿,那就是一棍子打死,一点希望都不给。在其他与友人往还的尺牍中,东坡拒稿有两大理由,一是得罪以来,为求自保要弃绝诗书,“所要新诗,实无一字,小词、墨竹之类,皆不复措思,惟于饱食甘寝中得少三昧”,吃饱睡最安全;另一条理由则是身体不适,东坡患有痔疮,且经常发作,疼痛难忍,只能卧床休息,每当他叙说病状,言下之意都是,我都这样了,你就放过我吧。

其实呢,只要有酒,以上诸多缘由都统统不作数的,在《与蔡景繁书》中,东坡这么写的,“所须画扇,比已绝笔。昨日忽饮数酌,醉甚,正如公传舍中见饮时状也,不觉书画十扇皆遍,笔迹粗略,大不佳,真坏却也。”笔迹粗略自然是自谦语。原来无酒即无助燃剂,一醉所有禁忌皆无,浑身通泰,要什么来什么,且是神速。东坡还在另一封信中说过夏天没有饮酒,所以无诗作的话,看来,诗情与酒情同在。

充分说明了一件事,曾子宣不够了解东坡,要是随信送来一大坛酒,第二天就能收到洋洋洒洒一大篇《塔记》吧。

按照“唤醒体”,可做故事一则:苏轼狩猎于黄州东坡,马见猛兽而惊,狂奔疾走,轼跌地昏迷,一家老小呼唤连连,皆不醒,妾朝云搬好酿一坛,语之“酒,酒”不断,轼遂醒。

《苏轼全集校注》读后感(三):情色东坡

其实,读书最大的乐趣是从浩渺的文字中捕捉八卦的微光,当然,不只是读书,可以说,凡是有八卦的地方,就会有分享的欢乐,能极大的增加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度与幸福感。人类的八卦心理因何而起恐怕要用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发展史综合解释,但可以明确的是,人类对待八卦的狂热态度伴随着文明进化,于今日抵达顶峰。君不见娱乐新闻明星访谈八卦周刊如火如荼,联合播报的新闻写给人民的日报放眼全球的时报却观者寥落,女人们更是如此,如果碰面不聊点明星艺人的绯闻,总会有不尽兴之感。

读苏东坡尺牍,最让人或莞尔或会心的地方,也跟八卦脱不了干系。书信是非常私人化的写作,也最能见个人性情,今日不妨边读东坡的短信,边看看东坡的情色观。

在读书信之前呢,先介绍一下故事背景。不能否认,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凄婉深情,“不思量,自难忘”,大概是属于某个夜晚的怀念,天亮梦醒,又是明年祭日的怀想。“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十七八岁的苏轼年少轻狂,一举闻名京华,该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在《蝶恋花•送潘大临》中,下阕描述的正是当年少年游的情形,“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

在男权至上的封建时代,文人骚客狎妓无关道德,如果棋逢对手倒会成就一段风流佳话。

苏轼在杭州与扬州为官时,正是年富力强的三十来岁,搁今天还能以青年论,再加上杭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美女如云,政务清闲,他确实留下了不少风流故事。《冷斋夜话》云:东坡守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妓歌唱的就是这首《南歌子》: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米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风流快活的东坡还真是毫无遮掩对女色的兴趣,单凭这一点,就让人怀疑,这是素来以闷骚著称的摩羯座说的话吗(东坡的阳历生日是一月八日,是不折不扣正中间的摩羯)?

再看看他在扬州留下的这首《江城子》(同样的词牌名,内容可是有天壤之别):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这绝对是一首声情并茂的艳词,“今夜巫山真个好”、“美人微笑转星眸”,都可以想象苏轼同学写这首词时手舞足蹈得意洋洋的样子。

不得不感叹,年轻真好!更好的是,有钱有闲,景美人更美。对的时间遇上一群对的人,还不会被人说三道四,这只能是发生在古代的爱情故事。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至此之后,他挥一挥衣袖,只从苏杭带走了说他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朝云。来到黄州,他就成了昔时爱命唠唠叨叨的老农东坡,对待女人的态度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苏轼的案子牵扯到了一批跟他关系近的朋友,其中就包括王巩,王巩定国,乃真宗时宰相王旦之孙。素来与苏轼交好,因“乌台诗案”,“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

王定国被贬谪到了瘴气满地的广西宾州。本来苏轼以为事情如此严重,王定国肯定不愿再搭理他了,没想到王定国给他写了信,还问了好。苏轼就满怀深情的给这位对他不舍不弃的朋友回了信。当时,王定国还没到达宾州,东坡在信里提醒他,“惟愿定国深自爱重,仍以戒我者自戒而已。”大概王定国和苏轼性格相近,至于“深自爱重”的具体内容,下一封信才有了更详细的说明。

在信里面,东坡体贴的告诉了王定国避免瘴气的方法,比如摩擦脚心,少饮酒,服软朱砂膏。然后呢,东坡说,“子由昨来陈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脐腹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深以道眼看破。”大意是,远离狐狸请,方能保性命。

我想,这王定国的“寡人之疾”肯定很严重,看看接下来的几封信中东坡是怎么当唐僧念节欲经的:

“但恐风情不节,或能使腠理虚怯以感外邪。”

“前书所忧,惟恐定国不能爱身啬色,愿尝置此书于座右。……但目前日见可欲而不动心,大是难事。又寻常人失意无聊中多以声色自遣。定国奇特之人,勿袭此态。”

天哪,东坡够狠的,都要让人家把这封信用做座右铭制止欲念了。写着写着,是怕此方法不能凑效,就说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是你是奇特之人,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一定能把持住自己不把狐狸精带到床上。哈哈,王定国读着这样的信,会做何想呢?

道理也讲得差不多了,以后的信中,则是稍加提点,“书至此,恰三鼓,室前霜月满空,想识我此怀也。言不可尽,惟万万保啬而已。”“未缘言面,千万保啬,不一一。”“回合未可期,惟千万保啬。”这唠叨起来没完的架势,绝对是比唐僧念经有过之而无不及。

讲道理还不够,东坡还要列举实例,“轼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阆风之上矣。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人都说我越活越年轻,我的文艺创作也迎来了新的高峰,怎么样,老弟?这意思很明显,万万保啬,就能迎来身体和事业的双丰收。

可是,同样是在黄州时期,东坡在与蔡景繁的信中,喜不自禁的这样写道,“凡百如常,至后杜门壁关,虽妻子无几见,况他人乎?然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真是笑死人了,一边劝朋友远离女人,自己却没忍得住,还“近辄生一子”,一碰就让人家怀孕了,东坡你是神人啊。这个“云蓝小袖者”,正是从杭州带来的朝云。生的这个孩子,是十几年后,跟他一起过海去惠州的小儿子苏过。

《东坡志林》有一篇题名为《养生难在去欲》的文章:“昨日太守杨君采、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齧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你看,连东坡自己都知道,克制欲望这件事挺难做到。虽然东坡的碎碎念很是让人头大,效果却相当不错,在王定国平反重回京师之后,东坡在与他的通信中这么说道,“君实尝云:王定国,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邀功来了,东坡心里该是多么得意吧。

在黄州,东坡有一个好朋友,就是那个家有“河东狮吼”的陈季常,俩人经常一起聚众饮酒游山玩水,东坡还喜欢调侃陈季常,比如说“某虽窃食灵芝,而君为国铸造,药力纵在君前,阴功比在君后也,呵呵”;“先生笃于风义,至自割瘦胫以啖我,可谓至矣”;“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盛,咄咄皆有跨灶之胜,想季常读此,捧腹绝倒也”。

上面列举的最后一条,是东坡在惠州写的,在这封信的结尾,他写道,“书云,老躯极健,度远在。读之三复,喜可知也。吾侪但断却少年时无状一事,诚是。然他未及。子由近见人说,颜状如四十岁人,信此事不辜负人也。”

写这封信,东坡已是六十出头的老汉,得知陈季常身体康健,开怀许久,又扯起来如何保啬养生。这次,他没有拿自己做例子,而是说起了弟弟子由。子由比子瞻小两岁,也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岁,原因呢,就是“断却少年时无状一事”。对已过耳顺之年的东坡,清心寡欲乃保养身心第一要务。

只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还是那朵朝云,在东坡和儿子安顿下来之后,跋山涉水也来到了惠州,陪伴年迈的丈夫,年幼的儿子。在惠州这片穷山恶水之地,朝云还给东坡生了个儿子,取名为遁。可惜,估计生活条件过于恶劣,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朝云过了没多久,也得病死了。

朝云死的时候,虚岁三十四,在东坡写给她的墓志铭中说他“事先生二十有三年”,那就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被东坡带到身边了。可以说,朝云的生命很短,爱情却很长。有朝云这样一朵解语花,东坡不动心也难啊。

最后,还要八卦一下,苏辙,也就是子由,农历二月二十生日,查一下万年历,是阳历的三月十八,是双鱼座哦。东坡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子由有七个女儿,儿子没说具体有几个,加起来少说有十个子女吧,也不是省油的灯。东坡去世后,子由又活了十一年,也就是活了七十三岁,这在当时,算是高寿。一个花心多情的双鱼男能做到斩断情丝,得多大的意志力,果真应照了“信此事不辜负人也”,呵呵。

《苏轼全集校注》读后感(四):最好的兄弟

沁园春

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

1.

俗语有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血缘凝聚而成的心力合一似乎是杀敌制胜的法宝。而扩大到族群的范畴,为了维护共同的利益,同样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困境中的团结其实是人的本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用马克思主义分析,则是需分清敌我矛盾。乡下那些兄弟众多的家族,多有盛气凌人欺负弱小的不端行为,这也是敌我矛盾清晰一致对外的反映。

可是,还有一句俗语,亲兄弟明算账,在当下的经济社会,应用频率更高。为什么明算账?是分家之后,虽是一棵树上发出的芽,却要完成各自的开枝散叶,算账不清,是要起口角,严重一些甚至要大打出手的。算账算得明却绝非易事,在乡下,争庄子争地,闹得头破血流的不在少数。在继承父母的遗产时,葬礼也往往因为财产的纠纷而变成悲剧闹剧。城市也不例外,那种为争夺父母拆迁补偿而家破人亡的案例也偶有耳闻。

所以,虽然不能质疑兄弟之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缘至亲,却也不能不看到兄弟之间从一出生就注定的矛盾冲突,在名利财产权势面前,兄弟的关系非常危险,那些著名的宫廷夺权故事罄竹难书暂且不提,平凡人家兄弟间的嫌隙大概更是电视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

2.

苏轼子瞻,苏辙子由,大概是一对例外的兄弟。文学史上,有三曹、二陆、三张等著名的父子兄弟组合,惟有这一对兄弟,自始至终,是彼此的知己,互相体谅,和睦如一。读兄弟间互赠的诗文,忍不住感叹,这哪是一对兄弟?这分明是一对难舍难分日思夜想的情人,呵呵。

古人没有直呼其名的习惯,故而在唱和的诗文中,哥哥是子瞻,弟弟是子由。苏轼有很多诗词是写给或思念子由的,最著名的就是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传唱到了今天,每逢中秋节,不说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像没过节一样。而这一首不过是千百诗文中的一篇。子由比子瞻更甚,他的诗作,有一半以上都是“和子瞻……”或“次韵子瞻……”,哥哥的诗词就是他的创作催化剂,无此不足以铺纸泼墨。

有二十多年,兄弟两个称得上形影不离,具体情形,子由在一首诗的诗引部分讲的很清楚:

“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复萧瑟。其后子瞻通守余杭,复移守胶西,而辙滞留于睢阳、济南,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留百馀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为二小诗记之。”

这一段话,跟狄金森的《暴风雨夜,暴风雨夜》意境相近,“暴风雨夜,暴风雨夜,我若同你一起,便是豪奢的喜悦”。逍遥堂重逢,子由的两首诗是:

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秋来东阁冷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窝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

其一是兄弟守约喜相逢,其二是老哥放浪依旧,烂醉如泥,真是让为弟担心。因为重逢之后,又是离别,如果哥哥不保重身体,下次兄弟还能康健相见吗?对待这件事,子瞻有自己一番见解:

我们再看看子瞻的版本,前面同样有诗引,“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少自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之诀,而余亦窃闻之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但令朱雀长金花,此别还同一转车。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两咨嗟。

果然,哥哥是豪放的乐观主义者,觉得来日方长,仕途短暂,等到致仕返乡,有的是时间悠游度日。再说,把个体的生命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凭谁也是剩下一把枯骨,不如人生得意须尽欢,及时行乐。

3.

如前面所说,子瞻与子由的第一次分离,是子瞻任职凤翔。当时,子由与父亲留在京都开封,送子瞻的路,走了一百多里,一直到郑州才依依惜别。子由引用的那句“夜雨何时听萧瑟”正是下面这首诗,看着子由的身影渐行渐远,乌帽时隐时现,子瞻有感而发: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虽然是属于年轻的悲伤,却也奠定了兄弟此后长别离的基调。一旦踏上仕途,吃上皇粮,命运再也无法自主,苏轼一生的起伏由此开始,兄弟身处异地成了必然。

在凤翔,政务繁忙时还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责任抵消了对亲人长长的思念。逢年过节,看别人一家团聚,内心则难免凄凉。

第一次没有跟子由与父亲一起过年,子瞻思念满怀,写诗赠与子由。诗引是这么写的:

“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与歧下,岁暮思归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

爆竹声中,怀念的是故乡风味,是除夕夜与兄弟达旦不眠,剧饮畅聊的守岁情形。而人在他乡,“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新年没有喜悦,只有思念和寂寞。

“对床夜语”自此成为一种夙愿,每每在想念起彼此时转换为层层叠叠的句子,让这一对情谊深厚的兄弟想不到的是,急流勇退,归隐山林,雨夜对酌,山间啸咏是永远无法抵达的梦,只能在文字间传达着想往,默默流淌。

子瞻的《满江红•怀子由》就是这一主题的再一次咏叹: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4.

这俩兄弟的脾性,从小就是不同的,这不同也暗含在他们名字的之中。知子莫若父,苏洵曾作《名二子说》,其中有云“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一显一藏,一扬一抑,泾渭分明。杨慎说,“老泉之所以逆料二子终身,不差毫厘,可谓深知二子矣。”

子瞻果然栽了个大跟头,“乌台诗案”险些丢了性命。弟弟子由奔走呼告,愿意以全部官爵换取哥哥性命。子瞻以为自己必死,给子由留下绝命诗《狱中示子由》,“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生死关头,夜雨对床之约浮上心头,子瞻为自己不能遵守约定而伤怀,许下来生再续前缘的诺言。世间的男女有缘无分时易发来世重逢的愿想,这种来世再做兄弟的约定并不多见。

北宋本来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加上宋神宗向来欣赏苏轼兄弟的才华,子瞻得以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团练。

大难不死,子由对哥哥唯一的劝诫是不许作诗,在与朋友的尺牍中,子瞻往往以已答应子由不再作诗拒绝别人索要诗文,口气斩钉截铁,想来子由劝他是苦口婆心,费了不少口舌。

历经生死,兄弟之情更为珍贵。元丰三年,苏辙沿江而上去探望被贬黄州的苏轼,因风浪过大,在磁湖滞留二日,寄子瞻诗云:“惭愧江淮南北风,扁舟千里得相从。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夜深魂梦先飞去,风雨对床闻晓钟。”

万事不由人,风雨浪涛相阻隔,而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必然靠向的港湾,风浪太大,我的身躯无法抵达,先让我的魂魄飞去,与你对床听雨。此情此景,真是感人。

5.

人与人的缘分是由细节堆积演绎而成的,细看兄弟写给彼此的诗文,虽然他们身处异地,却处处参与了对方的人生,经过的山水,游览的寺庙,时令的变迁,饮食起居,婚丧嫁娶,哪怕做一场梦,他们都要兴致盎然的告诉对方。在子瞻写给友人的尺牍中,时时会提及舍弟子由,虽是平常话语,却让人感受到子由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子由肩头担子过重时,子瞻会悲悯,给王定国的信中这样写道:“子由不住得书,必已出大江,食口如林,五女未嫁,此仆又不是易人,奈何,奈何!”

与子由朝夕相对时,则无比开怀,与陈季常书中留下这样的话语:“子由同省,日夕相对,此为厚幸。”

而子由的生日,他必定不会忘记,哪怕人已流落到海外,他依然要送去祝福,写于惠州的与程正辅书:“(信篭)其中乃是子由生日香合等,他是二月二十日生,得前此到为佳。”

就算是平常的日子,手头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想到与子由分享,与毅父宣德书中,子瞻写道:“子由信篭敢烦求便附与,内有系婿一带,乞指挥去人,勿令置润湿处也”。这系婿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子瞻叮嘱不能放在潮湿处,想来是稀罕的贵重物品。

与钱穆父的短札中,我们可以得知,子瞻分了珍贵的茶叶给子由:“惠茶既丰且精,除寄与子由外,不敢妄以饮客,如来教也”。钱穆父大概在信里强调了茶非常稀少精美,要子瞻自己享用,子瞻却首先想到了与子由共享之方为乐事。

就算他看清了官场的浮沉不由自主,对自由神往已久,但比自由更重要的是子由,与杨济甫的信中,他说,“官满本欲还乡,又为舍弟在京东,不忍连年与之远别,已乞得密州”。他要与子由共进退,而进退间彼此的距离越近越好。

在海南的时候,苏轼以为自己会客死他乡,也做好了在那儿终老的打算,没想到皇帝最后大发善心,允许他回内地养老。北上的路,子瞻本来打算去宜兴投奔儿子,苏迈已经在那里安下家,朋友也在为他们置地买房。按照传统,老父亲与长子生活在一起天经地义,漂泊一生的子瞻也该停下来颐养天年了。

可是,子由不断的给子瞻写信,央求他来颖昌一起养老。子瞻全然不顾自己老迈的身体,思前想后,心动了。答王幼安中说,“某初欲就食宜兴,今得子由书,苦劝归颖昌,已决意从之”。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把老骨头,两鬓已斑白,脚步已蹒跚,趁着还走得动,还认得出你我是兄弟,我们得共处一室,夜阑卧听风吹雨,有一句没一句的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子瞻想把所剩不多的日子交给子由,而子由,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一一零一年,建中靖国元年七月,暑气重重,夏蝉嘶鸣,从海南一路向北,由舟船到马车,再走上一段土路,子瞻终于与苏迈一家团聚。等到天气渐凉,他要踏上新的征程,目的地是河南颖昌,在秋雨飘落的日子,他就能与子由听雨夜话。

而一一零一年的七月,太漫长了,好像永远无法过完一样。中暑,上吐下泻,子瞻虚弱的躺在病床上,期待夏天快点过去。千里之外的子由,不时张望西南方的天空,盼望一阵清风能送来子瞻将至的好消息。

临了,子瞻只是说,他平生坦荡,不至于堕入地狱,让孩子们不必太悲伤。说完,就默默无语,湛然而逝了。(苏轼去世的日子是阳历八月二十四日,这个日期,亦是我一好朋友罹患车祸去世的日子,真是让人伤感。)

子瞻去世的消息对子由无疑是晴天霹雳,子瞻去了,兄弟雨夜对床就成了此生无法完成的遗憾,真只能许以来生了。

6.

子瞻的墓志铭自然是由子由来写,为集哥哥、知己、老师、父亲于一身的子瞻写墓志铭,是多么悲伤,却又是何等光荣的事。子瞻六十有五年的一生行止,子由看得最清楚,其中的婉转曲折,他也最能体谅。“我初従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每写一段,大概都要哭上一会儿才得以继续吧。

在众人眼里,子瞻才华横溢,才情远超过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而在子瞻眼里,子由更值得赞许,他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翻看了许多兄弟二人提及对方的诗文,没有搜寻到嫉妒的气息,大概是因为弟弟一直视哥哥为偶像,除了崇敬亲爱别无其他,而哥哥则对弟弟赞许有加,以为青胜于蓝,惟有爱护呵护之。

当年,子瞻在儋州,子由在雷州的时候,曾互相以仿陶渊明的《停云诗》互诉思念之情,“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子由的《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停云诗〈并引〉》中写道,“扼十月,海道风雨,儋、雷邮传不通。子瞻兄《和陶渊明停云》四章,以致相思之意。辙亦次韵以报。”

“云跨南溟,南北一雨。瞻望匪遥,槛阱斯阻。梦往従之,引手相抚。笑言未半,舍我不伫。”

那时,虽山水阻隔,却能互通音信,到底还有些慰藉。而子瞻离世之后,子由翻看昔日哥哥寄来的信件,发现子瞻写的《和渊明归去来》,顿时眼泪盈眶,有了这首《和子瞻归去来词〈并引〉》:

“昔予谪居海康,子瞻自海南以《和渊明归去来》之篇要予同作。时予方再迁龙川,未暇也。辛巳岁,予既还颍川,子瞻渡海浮江至淮南而病,遂没于晋陵。是岁十月,理家中旧书,复得此篇,乃泣而和之。盖渊明之放与子瞻之辩,予皆莫及也。示不逆其遗意焉耳。”

“不逆其遗意”,却阴阳两隔,写了谁又看得懂,写了又有何意义呢?

子由曾在《次韵子瞻寄贺生日》中说,“凄凉百年后,事付何人笔。于今兄独知,言之泣生日。”哥哥子瞻不仅仅是知道他生日的人,还是知道他的心事,欣赏他的才华,与他有共同的梦想,愿与他分担风雨分享阳光的人,不是之一,是唯一。

子瞻曾在给子由的信中讲述一个奇异的梦,梦里他与子由吞食僧人手持卵塔中的舍利,说过:“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的玩笑话。事过半生,子瞻已经死了好几年,子由的门人给他过寿,他想起了这封信,于是在《渔家傲•和门人祝寿》中写道,“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它送。”

这封信,是几十年前写的,随手写下的一个梦,梦里,哥哥吃舍利的时候,一定会有弟弟的份儿。几十年过去了,弟弟生日,想起这个梦,喟叹“谁与共”,内心无比孤独。

所谓最好的兄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十一年后,弟弟子由的临终遗言是,要葬在中州郏城西北四十里处的嵩山之南,子瞻在那里,他要躺在他的身边。嵩山的余脉苍葱,汝水从山脚下逶迤流过,分为两支,或许一支属于子瞻,另一支属于子由。当夜雨悄然落下,一条河对另一条河窃窃私语,私语里没有山的巍峨,没有河水的清澈,私语只是关于一对兄弟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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