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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自选诗集》经典读后感有感

《穆旦自选诗集》经典读后感有感

《穆旦自选诗集》是一本由穆旦著作,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26.00元,页数:191,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穆旦自选诗集》读后感(一):穆旦的集子

九十年代初由里尔克而及冯至,由冯而及九叶派,遂致意焉。于京中得江苏人民版《九叶集》,乃知穆旦。此集书扉有辛笛亲笔题签,今存故人处。

初读穆旦诗,亦未尽识其佳处,殆与九叶诸公等观耳。予早岁淫溺里氏,而穆师踵现代英美系,风调固有间也。数年前购人民文学版《穆旦诗文集》两册,始略窥其创作全豹。于其借镜西法、独树语幢处,乃多默识。后与人论近世白话诗大家,辄必推冯、穆、卞三公。唐人句云:“鼎中龙虎功成后,海上三山去不迷”,以譬三公,不亦宜乎?

《穆旦诗文集》末附其日记,记每日“运白菜”、“放羊”、“填沟”、“粉碎猪粮”,并种种“学习”与“检讨”。诗厄一致如此,复何言哉,复何言哉。

月前又于打折书店,十元购得天津人民版《穆旦自选诗集·1937—1948》。书后有王佐良、谢冕新旧二跋。王氏旧跋犹佳,觇飓风于萍末,运匠斧于郢鼻,固伯乐、子期之畴也。此本装帧设计殊平平,唯有一佳处,盖每随文附录诗作发表原稿。编者殚校勘之力,而读者于初、改两际异同间,正深可玩味,察诗家苦心冥想之所在,诗格正背反侧之所自也。

宋《曲洧旧闻》载,黄山谷于相国寺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归而熟观之,自是文章日进。此无他也,见其窜易字句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所起故也”天津此编,功亦如是。

诗也者,诚难事也。予近尝语人:“真诗家当破坏些以往反复建设者,而复建设些后来所可破坏者”。随记于此。

《穆旦自选诗集》读后感(二):从穆旦的矛盾来看穆旦的现代性

《穆旦自选集:1937-1948》

穆旦

诗歌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0年1月一版一印 ISBN 9787201064444

读穆旦的诗,要想其人、知其事、知其时,要动点脑子,要在反复的琢磨中挖掘潜在的诗意,然后你会有一点惊讶,为何那个从照片上看起来朗润如玉、温和腼腆的青年在经历了那些残酷的世事之后,写出了这样的诗;再读,惊讶似乎就变成了理解。

这本薄薄的选集范围从37年到48年,前后都是对中国意义重大的两个时间点,中间是中华民族近现代史上一场漫长的苦难,而穆旦作为一个受影响并且亲自参与到了这个时代当中的诗人,他的吟唱流露出一种矛盾的复杂,而他作为“中国新诗派”一员的现代性也在这种复杂中得到了表现。

诗集的开篇伴随着一声“野性的呼喊”,这只在一九三七年被噬咬的《野兽》受了重伤,然而,它依然“奇迹”地从痛楚中迎风站立,激发起“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向黑暗中的敌人“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象征本来是一种曲折迂回,这里却狂暴地宣泄着情绪,而凡是有共同的民族情感和民族记忆的中国人,都能够一眼认出诗的指向,这符合那个时代悲愤和昂扬的文学共名。然而穆旦并未止步于此,试看他一九四一年所作的《赞美》,这依然是那只野兽,但它已非初被咬伤时震惊、愤怒的激情状态,而是褪去了象征,露出广博、殷实、辽阔、悠久、自信、坚强、爱的民族本体,诗人在赞美中并不隐瞒“饥饿”和“耻辱”,但这些痛苦反令他更加深情地拥抱、歌颂,“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这一本应雄迈的宣言我在吟诵时却贯于全诗的情感,始终无法加以铿锵之气:因为这里的赞美是一种柔情的笃定、是一种期待的低语,恰与这个民族的仁韧相适,这种替代了怒吼的韧性才是诗人认同的终将为民族带来胜利的力量。

在这种激扬而又深沉的爱国情感的激发下,诗人投笔从戎,踏上了惨烈的战场,然而,这应和着时代共鸣的声音只是他的一面,面对战争,他走入了更加深刻的思索之中。《出发》,作于1942年2月,大概是他行将出征的时刻,这是一串直接面对上帝发出的质疑。诗人超越了个人、民族和历史的范畴,站在“人”的基本立场上,质疑杀戮、质疑真理、质疑强权对自由和美的抹杀、质疑上帝。这种质疑在甘地那里显然可以找到寄托,于是,穆旦又热情地歌颂(《甘地》1945.5)并且缅怀(《甘地之死》1948.2.4)这位固守着良知、以“谦卑美德、沉默牺牲、无为而治”求索着和平、求索着人的尊严和自由的圣贤。

以上两点结合起来,就形成了我所谓的“矛盾的复杂”:一方面,他热切地呼吁抗争、抒发爱国情感、甚至身体力行地投入反侵略战争;另一方面,他却崇拜甘地、痛斥一切暴力、揭露战争的罪恶本质。在这两者中间调停乃至融合的,是穆旦的诗人身份:他首先是一个中国人,立于民族立场,在一场全民性的反侵略战争中自然而然地激发出保家卫国的昂扬激情;而他诗人的敏感和思想又使他进一步立于更广博的“人”的立场上,对战争所代表的残忍、压迫、暴力等剥削人的尊严的强势发出猛烈的批判。如果说前者的爱国激情使他成为一个合格的时代诗人,那么后者对人、对生命的更深入、更基本的思索就是他获得了超越的价值。而这种立场,正是穆旦诗歌现代性的一方面体现。

穆旦的诗可以说的还有很多,比如内战时期他的诗歌当中越发浓重的现实性(写得很有感染力,但是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他早期那些需要反复沉吟苦思方能品咂出诗味来的作品),再比如他的语言、他的打破传统的意象,都表现出一种叛逆和反抗——“新”的现代性;还有他其他主题的诗。

以前我没读过,现在,我能理解那个商人为什么要说穆旦比周杰伦有价值;而且我也能理解那些年轻的歌迷为什么那么激动地反击。我理解,可我对两方面都不赞同:第一,可以讨论作品,不要攻击人身;第二,脱离具体的语境,将两种无论是时代、取向、价值、意义、雅俗都截然不同的文艺形式生硬地放在一起比较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时代自然有一个时代的声音;第二,不知道穆旦并不是一件很值得光荣的事情,年轻人啊,多读点诗,多读点好诗,有什么不好吗?

2017年12月7日

《穆旦自选诗集》读后感(三):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自選詩集》筆記

本文分四部分。

甲:小引;

乙:關於本書和這篇筆記;

丙:從本書中選出的一些詩;

丁:附王佐良詩評兩篇。

甲:小引

穆旦大概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詩人,但即便初讀也能感到他是一個天才。他是個異類。看著這些中文寫就的作品,我常常懷疑是由外國人寫的。他從頭到腳都不像中國的詩人,他的語感,他的意象,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和表達方式都跟我們習見的中國詩人太不一樣了。

1942年春天,24歲的穆旦在他的名作《詩八章》中寫道:

水流山石間沈澱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裏。

在無數的可能裏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

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同一個月,他在《出發》中說:

給我們善感的心靈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聲音。個人的哀喜

被大量製造又該被蔑視

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底意義;

在你底計畫裏有毒害的一環,

就把我們囚進現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復

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

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33年過去了。1975年冬,穆旦騎車摔傷了腿,「但他在身心俱傷的情況下,卻加快了工作速度,每天譯詩十幾個小時。」(本書附錄《穆旦小傳》)

1976年12月,58歲的穆旦在《冬》這首詩中寫道: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嘗,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拿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歎,或使你嚮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兩個月後,冬盡春來之際,他突發心臟病去世。

「不能完成他自己」的一生中,穆旦經歷的或許是「豐富,和豐富的痛苦」。後人謝冕感歎道:「彗星尚且燃燒,而後消失,穆旦不是,他是一顆始終被烏雲遮蔽的星辰。」

本書收錄了王佐良先生的詩評《一個中國詩人》,有這篇雄文在,別的文字都是多餘的。我已將此文和王先生的《談穆旦的詩》附在這篇筆記的末尾處。

乙:關於本書和這篇筆記

本書是1948年穆旦自編的一本詩集。原稿由穆旦手抄或由書報雜誌所刊登的穆旦詩作剪貼而成,一直沉睡在穆旦父母家中。1980年穆旦之妹查良玲將這本又黃又脆的手稿交給穆旦的夫人周與良女士,1996年或1997年間,周女士請人將此詩稿打字為打印稿。後由穆旦之子查明傳、查英傳等審校,他們將詩稿與穆旦的出版詩集比照,發現有29首經穆旦修改過,此書便將這些修改之處標注出來,並錄上修改前的字句作為對照。

我照例挑了一部分詩貼出來,但重讀時感覺自己的眼光還是偏狹了一些。電子版取自這裡:http://www.shigeku.org/xlib/xd/sgdq/mudan.htm

我將這電子版根據本書校對了一遍,不少字句都有些出入,都一一改過了。

以《讚美》為例,這首詩裏,「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按本書改作「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是乾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按本書改作「是憂傷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我要以……漫山的野花」改作「我要以……蔓山的野花」,「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改作「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改作「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移進死亡裏」。

唯一一處未遵從本書的地方也在《讚美》中,網絡版為「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而本書為「它歌唱在一片枯棲的樹頂上」,私以為,「枯棲」不通,故不揣淺陋,乃以「枯槁」為準。

本書印誤:

67頁,「我製造自己在那上旅行」疑是「我製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之誤。

103頁,「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似乎少了個逗號,「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才與上句「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相稱。

105頁,上文提到的「枯棲」不通,或許是「枯槁」之誤。

丙:從本書中選出的一些詩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裏,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麽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沖出樊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裏,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1940年11月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麽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1942年2月

詩八章

(一)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序裏,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水流山石間沈澱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裏。

在無數的可能裏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

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三)

你底年齡裏的小小野獸,

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

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

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裏。

我越過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裏有它底固執,我底驚喜。

(四)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沈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

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五)

夕陽西下,一陣微風吹拂著田野,

是多麽久的原因在這裏積累。

那移動了的景物移動我底心

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

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六)

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

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

是一條多麽危險的窄路裏,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聽從我底指使,

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裏,

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七)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

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

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

讓我在你底懷裏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隨有隨無的美麗的形象,

那裏,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

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八)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裏化為平靜。

1941年2月

贈別

(一)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裏迷醉,

然後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怠倦,雲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多少次了你的園門開啟,

你的美繁復,你的心變冷,

盡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當無翼而來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地,

他曾經愛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二)

每次相見你閃來的倒影

千萬端機緣和你的火凝成,

已經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體

在我的心裏碾碎無形,

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

的笑,我徒然渴想擁有,

它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裏,

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無望的追想中,

這就是為什麽我常常沈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

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1944年6月

贊美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幹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郁的森林裏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沈默的

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憂傷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蔓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裏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移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裏,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裏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饑餓,而又在饑餓裏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一樣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

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1941年12月

出發

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需殺戮,

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歡喜。

知道了「人」不夠,我們再學習

蹂躪它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式,

智力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

告訴我們這是新的美。因為

我們吻過的已經失去了自由;

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來,

給我們失望和希望,給我們死,

因為那死底製造必需摧毀。

給我們善感的心靈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聲音。個人的哀喜

被大量製造又該被蔑視

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底意義;

在你底計畫裏有毒害的一環,

就把我們囚進現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復

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

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1942年2月

我們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飄揚,

風是你的身體,你和太陽同行,

常想飛出物外,卻為地面拉緊。

是寫在天上的話,大家都認識,

又簡單明確,又博大無形,

是英雄們的遊魂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體是戰爭的動力,

戰爭過後,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我們化成灰,光榮由你留存,

太肯負責任,我們有時茫然,

資本家和地主拉你來解釋,

用你來取得眾人的和平。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聰明,

帶著清晨來,隨黑夜而受苦,

你最會說出自由的歡欣。

四方的風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勝利固定,

我們愛慕你,如今屬於人民。

1945年5月

農民兵

(一)

不知道自己是最可愛的人,

只聽長官說他們太愚笨,

當富人和貓狗正在用餐,

是長官派他們看守著大門。

不過到城裏來出一出醜,

因而拋下家裏的田地荒蕪,

國家的法律要他們捐出自由:

同樣是挑柴,挑米,修蓋房屋。

也不知道新來了意義,

大家都焦急的向他們註目——

未來的世界他們聽不懂,

還要做什麽?倒比較清楚。

帶著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長官和未知的饑苦,

只要不死,他們還可以雲遊,

看各種新奇帶一點糊塗。

(二)

他們是工人而沒有勞資,

他們取得而無權享受,

他們是春天而沒有種子,

他們被謀害從未曾控訴。

在這一片沈默的後面,

我們的城市才得以腐爛,

他們向前以我們遺棄的軀體

去迎受二十世紀的殺傷。

美麗的過去從不是他們的,

現在的不平更為顯然,

而我們竟想以鎖鏈和饑餓,

要他們集中相信一個諾言。

那一向都受他們豢養的,

如今已搖頭要提倡慈善,

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

我們就都要丟光了臉面。

1945年7月

凝結在天邊,在山頂,在草原,

幻想的船,西風愛你來自遠方,

一團一團像我們的心緒,你移去

在無岸的海上,觸沒於柔和的太陽。

是暴風雨的種子,自由的家鄉,

低視一切你就灑遍在泥土裏,

然而常常向著更高處飛揚,

隨著風,不留一點淚濕的痕跡。

1945年11月

發見

在你走過和我們相愛以前,

我不過是水,和水一樣無形的沙粒,

你擁抱我才突然凝結成為肉體;

流著春天的漿液或擦過冬天的冰霜,

這新奇而緊密的時間和空間;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過是沒有翅膀的喑啞的字句,

從沒有張開它腋下的狂風,

當你以全身的笑聲搖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異的充滿又迅速關閉,

你把我輕輕打開,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開花朵,

你把我打開像幽暗的甬道

直達死的面前:在虛偽的日子下面

解開那被一切糾纏著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進,從你的太陽的升起

翻過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濤,

你走進而燃起一座燦爛的王宮:

由於你的大膽,就是你最遙遠的邊界:

我的皮膚也獻出了心跳的虔誠。

1947年10月

我歌頌肉體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巖石

在我們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島嶼。

我歌頌那被壓迫的,和被蹂躪的,

有些人的吝嗇和有些人的浪費:

那和神一樣高,和蛆一樣低的肉體。

我們從來沒有觸到它,

我們畏懼它而且給它封以一種律條,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遠山的花一樣,豐富如同

蘊藏的煤一樣,把平凡的輪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顆種子而不是我們的奴隸。

性別是我們給它的僵死的詛咒,

我們幻化了它的實體而後傷害它,

我們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連系和一片大陸,

卻又把它隔離。

那壓制著它的是它的敵人:思想,

(笛卡爾說: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什麼是思想它不過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

弱越褪色越不能保護它所要保護的,

自由而又活潑的是那肉體。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大樹的根,

搖吧,繽紛的樹葉,這裏是你穩固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擾,

一切事物使我們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開始拋棄而又拋棄不開,

但肉體使我們已經得到的,這裏。

這裏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這塊巖石上,成立我們和世界的距離,

是在這塊巖石上,自然寄託了它一點東西,

風雨和太陽,時間和空間,都由於它的大膽

的網羅而投在我們懷裏。

但是我們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為我們還沒有把它的生命認為我們的生命,

還沒有把它的發展納入我們的歷史,

因為它的秘密遠在我們所有的語言之外。

我歌頌肉體,因為光明要從黑暗裏出來,

你沈默而豐富的剎那,美的真實,我的上帝。

1947年11月

暴力

從一個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燼,

從歷史的不公平的開始

到它反覆無終的終極: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從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們憎恨它是謊騙,

從愛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實的宣言:

每一開口都露出你的牙齒。

從強制的集體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計算,

從我們生命價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鐵掌。

從我們今日的夢魘

到明日的難產的天堂,

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遺傳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世界

小時候常愛騎一匹竹馬

走來走去在世界的外邊,

那得甲的日記和綠色的草場

每一年保護使我們厭倦,

也常常望著大人神秘的嘴

或許能透出一線光亮,

在茫然中,書本幫助我們尋求

那關在世界裏的一切心願。

勞苦、忍耐、熱望的眼淚,

充滿了生命的在期待:

因為我們愚蠢而年青,等一等

就可以踏入做美好的主人。

啊,為了尋求“生之途徑”,

這顆心還在試探那看不見的門,

可是有一夜我們忽然醒悟:

年復一年,我們已躑躅在其中!

假如你還不能夠改變,

你就會喊出是多大的欺騙,

你瘋狂的跑開還是碰見他,

你僅存的夢想就這樣實現。

他把貧乏早已拿給你——

那被你嘗過又嘔出的東西,

逼著你回頭再完全吞下:

過去、未來、陳舊和新奇。

他不能取悅你,就要你取悅他,

因為他是這麽個無賴的東西,

你和他手拉著手象一對情人,

這才是人們都稱羨的旅行。

直到他像潮水一樣的退去,

留下一只手杖支持你全身,

等不及我們做最後的申辯,

一如那已被辱盡的時代的人群。

1948年4月

丁:附王佐良詩評兩篇

一個中國詩人

文:王佐良

對於戰時中國詩歌的正確的評價,大概要等中國政治局面更好的一日。黃河以北一大塊土地尚待發掘。模糊地聽見的只有延安方面的一些詩人——在戰前就建立了聲譽的,如艾青和田間,曾實驗過一些新的形式,既非學院氣息,也不花花綠綠。有人說這些形式大體是民歌的改造,常常還以秧歌作為穿插。這些當然是錯誤的傳聞。而傳聞也必須到此為止:我們回到那年青的昆明的一群。

這一群毫不有名。他們的文章出現在很快就夭折的雜誌上,有二三個人出了他們的第一個集子。但是那些印在薄薄土紙上的小書從來就無法走遠,一直到今天,還是有運輸困難和郵局的限制。只有朋友們才承認它們的好處,在朋友之間,偶爾還可以看見一卷文稿在傳閱。

這些詩人們多少與國立西南聯大有關,聯大的屋頂是低的,學者們的外表襤褸,有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卻一直有著那點對於心智上事物的興奮。在戰爭的初期,圖書館比後來的更小,然而僅有的幾本書,尤其是從國外剛運來的珍寶似的新書,是用著一種無禮貌的饑餓吞下了的。這些書現在大概還躺在昆明師範學院的書架上吧:最後,紙邊都卷如狗耳,到處都皺疊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但是這些聯大的年青詩人們並沒有白讀了他們的艾裏奧脫與奧登。也許西方會出驚地感到它對於文化東方的無知,以及這無知的可恥,當我們告訴它,如何地帶著怎樣的狂熱,以怎樣夢寐的眼睛,有人在遙遠的中國讀著這二個詩人。在許多下午,飲著普通的中國茶,置身於鄉下來的農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熱烈討論著技術的細節。高聲的辯論有時伸入深夜:那時候,他們離開小茶館,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但是對於他們,生活並不容易。學生時代,他們活在微薄的政府公費上。畢了業,作為大學和中學的低級教員,銀行小職員、科員,實習記者,或僅僅是一個遊蕩的閒人,他們同物價作著不斷的,灰心的抗爭。他們之中有人結婚,於是從頭就負債度日,他們洗衣,買菜、燒飯,同人還價,吵嘴,在市場上和房東之前受辱。他們之間並未發展起一個排他的,貴族性的小團體。他們陷在污泥之中,但是,總有那麼些次,當事情的重壓比較松了一下,當一年又轉到春天了,他們從日常瑣碎的折磨裏偷出時間和心思來——來寫。

戰爭,自然不僅是物價。也不僅是在城市裏躲警報,他們大多要更接近它一點。二個參加了炮兵。一個幫美國志願隊作戰,好幾個變成宣傳部的人員。另外有人在滇緬公路的修築上曬過毒太陽,或將敵人從這路上打退。但是最痛苦的經驗卻只屬於一個人,那是一九四二年的滇緬撤退,他從事自殺性的殿后戰。日本人窮追,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給死去戰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著,在熱帶的毒雨裏,他的腿腫了。疲倦得從來沒有想到人能這樣疲倦,放逐在時間——幾乎還在空間——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陰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帶著一種致命性的痢疾,讓螞蝗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著。而在這一切之上,是叫人發瘋的饑餓。他曾經一次斷糧到八日之久。但是這個二十四歲的年青人,在五個月的失蹤之後,結果是拖了他的身體到達印度。雖然他從此變了一個人,以後在印度三個月的休養裏又幾乎因饑餓之後的過飽而死去,這個瘦長的,外表脆弱的詩人卻有意想不到的堅韌,他活了下來,來說他的故事。

但是不!他並沒有說。因為如果我的敘述洩露了一種虛假的英雄主義的壞趣味,他本人對於這一切淡漠而又隨便,或者便連這樣也覺得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被朋友們逼得沒有辦法了,他才說了一點。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說到他對於大地的懼怕,原始的雨,森林裏奇異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長,而在繁茂的綠葉之間卻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爛的屍身,也許就是他的朋友們的。

他的名字是穆旦,現在是一個軍隊裏的中校,而且主持著一張常常惹是非的報紙。他已經有了二個集子,第三個快要出了,但這些日子他所想的可能不是他的詩,而是他的母親。有整整八年他沒見到母親了,而他已不再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這個孩子實際上並未長大成人。他並沒有普通中國詩人所有的派頭。他有一個好的正式的教育,而那僅僅給了他技術方面的必要的知識。在好奇心方面,他還只有十八歲;他將一些事物看作最初的元素。

當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鑄裏,

無數個晨曦,黃昏,彩色的光,

從昆侖,喜馬,天山的傲視,

流下了乾燥的,卑濕的草原,

當黃河,揚子,珠江終於憩息……

如果說是這裏有些太堂皇的修辭,那麼讓我們指出:這首詩寫在一九三九年。正當中國激動在初期的挫敗裏。應該是外在的陌生的東西,在一個年青的無經驗的手中變成了內在的情感。

我們的詩人以純粹的抒情著稱,而好的抒情是不大容易見到的,尤其在中國。在中國所寫的,有大部分是地位不明白的西方作家的抄襲,因為比較文學的一個普通的諷刺是:只有第二流的在另一個文字裏產生了真正的影響。最好的英國詩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沒有模仿,而且從來不借別人的聲音唱歌。他的焦灼是真實的:

我從我心的曠野裏呼喊,

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

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執拗和偏見,)

主要的調子卻是痛苦:

在堅實的肉裏那些深深的

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跡,從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

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是這一種受難的品質,使穆旦顯得與眾不同的。人們猜想現代中國寫作必將生和死寫得分明生動,但是除了幾閃魯迅的兇狠地刺人的機智和幾個零碎的悲憤的喊叫,大多數中國作家是冷淡的。倒並不是因為他們太飄逸,事實上,沒有別的一群作家比他們更接近土壤,而是因為在擁抱了一個現實的方案和策略時,政治意識悶死了同情心。死在中國街道上是常見景象,而中國的知識份子虛空地斷斷續續地想著。但是並穆旦並不依附任何政治意識。一開頭,自然,人家把他當作左派,正同每一個有為的中國作家多少總是一個左派。但是他已經超越過這個階段,而看出了所有口頭式政治的庸俗:

在犬牙的甬道中讓我們反復

行進,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

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我並不是說他逐漸流入一個本質上是反動的態度。他只是更深入,更鑽進根底。問題變成了心的死亡:

然而這不值得掛念,我知道

一個更緊的死亡追在後頭。

因為我聽見了洪水,隨著巨風,

從遠而近,在我們的心裏拍打,

吞蝕著古舊的血液和骨肉。

就在他採用了辯證,穆但也是在讓一個黑暗的情感吞蝕著: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快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們會看見

從歷史的扭轉的彈道裏,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他總給人那麼一點肉體的感覺,這感覺,所以存在是因為他不僅用頭腦思想,他還“用身體思想”。他的五官銳利如刀:

在一瞬間

我看見了遍野的白骨

旋動

就是關於愛情,他的最好的地方是在那些官能的形象裏:

你的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的,我的,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式裏,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在玩弄他自己。

我不知道別人怎樣看這首詩,對於我,這個將肉體和形而上的玄思混合的作品是現代中國最好的情詩之一。

但是穆旦的真正的謎卻是:他一方面最善於表達中國知識份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質卻全然是非中國的。在別的中國詩人是模糊而像羽毛般輕的地方,他確實,而且幾乎是拍著桌子說話。在普遍的單薄之中,他的組織和聯想的豐富有點似乎要冒犯別人了。這一點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很少讀者,而且無人讚譽。然而他的在這裏的成就也是屬於文字的。現代中國作家所遭遇的困難主要是表達方式的選擇。舊的文體是廢棄了,但是它的詞藻卻逃了過來壓在新的作品之上。穆旦的勝利卻在他對於古代經典的徹底的無知。甚至於他的奇幻也是新式的。那些不靈活的中國字在他的手裏給揉著,操縱著,它們給暴露在新的嚴厲和新的氣候之前。他有許多人家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組合。在《五月》這類的詩裏,他故意將新的和舊的風格相比,來表示“一切都在脫節之中”,而結果是,有一種猝然,一種剃刀片似的鋒利:

負心兒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訂誓盟

而今獨自倚欄想

落花飛絮滿天空

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

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裏,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穆旦之得著一個文字,正由於他棄絕了一個文字。他的風格完全適合他的敏感。

穆旦對於中國新寫作的最大貢獻,照我看,還是在他的創造了一個上帝。他自然並不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會而打神學的仗,但詩人的皮肉和精神有著那樣的一種饑餓,以至喊叫著要求一點人身以外的東西來支持和安慰。大多數中國作家的空洞他看了不滿意,他們並非無神主義者,他們什麼也不相信。而在這一點上,他們又是完全傳統的。在中國式極為平衡的心的氣候裏,宗教詩從來沒有發達過。我們的詩裏缺乏大的精神上的起伏,這也可以用前面提到過的“冷漠”解釋。但是穆旦,以他孩子似的好奇,他的在靈魂深處的窺探,至少是明白衝突和懷疑的:

雖然生活是疲憊的,我必須追求,

雖然觀念的叢林纏繞我,

善惡的光亮在我的心裏明滅

以及一個比較直接的決心

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獄,

不能夠掙扎,愛情將變作仇恨,

是在自己的廢墟上,以卑賤的泥土,

他們匍匐著豎起了異教的神。

以及“辨識”的問題,在《我》這首詩裏用了那樣艱難的,痛苦的韻律所表示的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裏,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麼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沖出樊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裏,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這是一首奇異的詩,使許多人迷惑了。裏面所牽涉到的有性,母親的“母題”,愛上一個女郎,自己的一“部分”,而她是像母親的。使我想起的還有柏拉圖的對話,在一九三六年穆旦與我同時在北平城外一個校園裏讀的。附帶的,我想請讀者注意詩裏“子宮”二字,在英文詩裏雖然常見,中文詩裏卻不大有人用過。在一個詩人探問著子宮的秘密的時候,他實在是問著事物的黑暗的神秘。性同宗教在血統上是相聯的。

就眼前說,我們必須抗議穆旦的宗教是消極的。他懂得受難,卻不知至善之樂。不過這可能是因為他今年還只二十八歲。他的心還在探索著。這種流動,就中國的新寫作而言,也許比完全的虔誠要更有用些。他最後所達到的上帝也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本身。這種努力是值得讚賞的,而這種藝術的進展——去爬靈魂的禁人上去的山峰,一件在中國幾乎完全是新的事——值得我們注意。

一九四六年四月昆明

原載英國倫敦LIFE AND LETTERS(1946年6月號),和北平《文學雜誌》(1947年8月號);

收入《穆旦詩集(1939-1945)•附錄》 ,瀋陽,1947年5月版;

選自《蛇的誘惑•代序》,曹元勇編,珠海出版社,1997年4月版

原帖:

http://site.douban.com/106369/widget/notes/134616/note/143475422/

《談穆旦的詩》

文:王佐良

一想起穆旦(即查良錚,一九一八——一九七七),我就想起了抗日戰爭時期的昆明。他和我都是從華北來的流亡學生,在新組成的西南聯合大學讀書,畢業了又在外文系當助教。但不久他就離開了,去到中國派往印緬的遠征軍中做翻譯,從而經歷了一次穿越野人山的大撤退,幾個月之後才艱難地拖著極度疲憊的身體回到昆明。

這一時期他就已經寫了不少詩。原先在清華園的時候,他寫雪萊式的抒情詩,但是已經常用“野獸”、“旋轉的白骨”、“紫色的血”之類的形象,基調是苦澀的。等到抗戰爆發,他的情緒高揚了,但由於他在流亡途中看到內地農民受苦的樣子,又是常有憂鬱的反思的。在《讚美》(一九四一)一詩裏,他這樣寫他們: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的跟在犁後旋轉……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老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這是對戰爭的直接感應,然而沒有叫喊,只有一種靜靜的敘述,著眼的是落到農民頭上的憂患,到末了才隨著“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斷言而變得高昂。這句話也是詩中幾次重現的疊句,顯示了穆旦對詩的形式的關注:即使在惠德曼式的滔滔長句中他也是要保持完整的結構的。

當然,他還有別的境界,別的形式。《春》(一九四二)是一例。全文如下: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麼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不止是所謂虛實結合,而是出現了新的思辯,新的形象,總的效果則是感性化,肉體化,這才出現了“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和“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那樣的名句——絕難在中國過去的詩裏找到的名句,從而使《春》截然不同於千百首一般傷春詠懷之作。它要強烈得多,真實得多,同時形式上又是那樣完整。

他也能寫得“狂暴”,如在《五月》(一九四〇)裏:

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

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

它們能給我絕望後的歡樂,

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就會看見

從歷史的扭曲的彈道裏,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

也是在《五月》裏,我們看見一種奇異的對照:

負心兒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訂誓盟

而今獨自依欄想

落花飛絮滿天空

而五月的黃昏是那樣的朦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過去以後,

誰也不會看見的

被恭維的街道就把他們傾出,

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後,

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裏,

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

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

兩個世界在這裏面對面地相遇,古昔的愛情世界立即被當代政治的現實壓蓋了,而後者是用奧登式的寫法烘托出來的,請看最後兩行裏那典型化了的“謀害者”和那“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的工業比喻。

寫這些詩的時候,正是穆旦和他的朋友們在昆明帶著驚喜讀著奧登、艾略特、葉芝等人作品的時候。

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提到在四十年代在昆明西南聯大出現的中國現代主義。穆旦和他的朋友們不止是通過書本受到了西方現代派的影響。他們的老師當中,就有現代派,例如馮至和卞之琳。還有一位從英國來的威廉•燕蔔蓀,更是直接為他們開課講授英國當代詩歌。燕蔔蓀(一九〇六——八四)是“超前式”的詩人和新銳的批評家。他來中國的時候剛過三十歲,風華正茂,跟著臨時大學(後來的西南聯合大學)到長沙,南嶽,蒙自,昆明,同中國師生打成一片,彼此極為相得,當時寫了一首題名《南嶽之秋》的長詩,其中說:“我交了一批好朋友。”在他的影響下,一群詩人和一整代英國文學學者成長起來了。

中國新詩也恰好到了一個轉捩點。西南聯大的青年詩人們不滿足於“新月派”那樣的缺乏靈魂上大起大落的後浪漫主義;如今他們跟著燕蔔蓀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讀奧登的《西班牙》和寫於中國戰場的十四行,又讀狄侖•托瑪斯的“神啟式”詩,他們的眼睛打開了——原來可以有這樣的新題材和新寫法!

其結果是,他們開始有了“當代的敏感”,只不過它是結合著強烈的中國現實感而來,因為戰局在逆轉,物價在飛漲,生活是越來越困難了。他們寫的,離不開這些——儘管是用了新寫法。與中國現實的密切結合,正是四十年代昆明現代派的一大特色。

就穆旦而論,他從現代主義學到的首先一點是:把事物看得深些,複雜些。他的《詩八首》(一九四二)就是複雜、多層次的情詩。第一首的起句出人意外:

你的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卻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燒著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而等到他接近愛者,詩句卻又突然哲理化了: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他幾乎完全不用文言式詞藻,絕少四字成語,一切出之於現代的口語,然而自有韻律,自有形象,“言語”是“照明世界”的,而使我們沉迷的是那曲折。

就這樣,穆旦把新詩帶到了中國文學發展的前區。他已經做了許多事情,人們期待著他做更多。

此後卻是另一種情況了。抗戰勝利不久,剛到三十歲,他就已經感到處於“過去與未來兩大黑暗間”。他去到芝加哥大學,三年後回到中國大陸,一開始還能教書,不久連書也不能教了,更談不上寫詩。整整三十年之久,人們聽不見詩人穆旦的聲音。

然而,過了一陣,以梁真或查良錚為譯者署名的譯詩出現了。他早已精通英文,後來又掌握了俄文,回國之初就譯了大量普希金的詩,包括《歐根•奧涅金》。後來他轉向英國浪漫主義詩:雪萊、濟慈、拜倫各有一選集。他也沒有忘懷英國現代派詩,艾略特的《荒原》就是他重譯而且仔細加注的。他的最主要的成績則是拜倫長詩《唐璜》的全譯本,全書十七章十四節都以略加變通的義大利八行體(ottawa rima)為格律譯出,保持了拜倫的口語體以及諷刺藝術的幾乎一切特點,讀起來像原著一樣流暢生動。

朋友們聽到了良錚在譯詩而且做出了成績,是感到安慰的,但是不免想問一問:他本人的創作又怎樣?難道他的詩泉真已枯竭了?

當然沒有。他的譯詩之所以那樣精妙,正是因為他的詩才還在。而事實上,他也沒有完全停止寫詩。一九七六年,朋友們之間就在傳閱著他的新寫詩稿,其中有《智慧之歌》、《秋》、《冬》。

都是好詩。三十年過去了,良錚依然寫得動人。他運用語言的能力,他對形式的關注,還在那裏——只是情緒不同了,沉思,憂鬱,有時突然迸發一問: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智慧之歌》

實是內心痛苦的叫喊;更多的時候,則是一種含有深沉悲哀的成熟,如寫在《冬》裏的: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熱流溢於心間,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似乎有所鬆動了,有一股緩緩的暖流出現了。人們不由得生起希望來。但是希望落空了。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詩人因心臟病突然發作而死在手術桌上。

(《讀書》1995年第4期)

原帖:

http://course.shufe.edu.cn/course/yuwen/xdsg30/kzzl/ddpl/mdds.htm

本文有另一個版本,據網友說法,當是本文的初稿:

http://www.chinapoesy.com/ShiCiZhiShi45fb9fea-0e04-41e9-87c5-ff21fa30f0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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