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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师》读后感锦集

《恶魔师》读后感锦集

《恶魔师》是一本由杨典著作,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58.00,页数:360,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恶魔师》读后感(一):“志怪者”说

杨典是从秩序、规律和传统中生长出来的异类。他接续了纷繁复杂的文学史传统,古今中外、三教九流,不一而足。他能够非常轻易地将缜密严苛的叙事结构、范式打破重组,重组的规律也无可寻。从某种阅读的直观感受上来说,他的小说,有着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人的气质,却又充满着东方古老传说与神秘教义中令人着迷的意象和隐喻。这些隐喻似有所指,也似无所指;杨典的创作中,让人着迷的正是这种,看似紊乱却又暗藏隐线的纹理。

在阅读时,读者会讶异于出现在杨典小说中五花八门的教宗、暗器、秘籍、宫闱、种族;以及自成一体的故事逻辑和世界观。飞头蛮、鼻祖、元人、大异密……种种古怪志异之说,令人大开眼界。而更令人惊异的是,这种异类蛮族的传说中,承载的思想意趣,也无外乎生老病死、有无之论、佛禅道法、爱恨情仇;在故事的载体“陌生化”的时候,这些主题的贯穿,更令人有时空交错、恍惚隔世之感。我想,这也是有人将他称为“野生作家”的原因:文体有剑走偏锋之“异趣”,故事有暗里藏花之“门道”,主旨更有玄道风流之“内核”。

我们读他小说时,其实未尝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故不大可细嚼慢咽、精品细琢;大略其意,不求甚解,观其手起刀落洒脱之态,飘飘然如见魏晋古风,则可也。但并不是说杨典的创作,只限于此;印象中,他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做过洗刷办公大楼的“蜘蛛人”。在他那篇专写旁观日本社会的文章中,能看到一种手术刀般的精准、深刻却又不乏诗意的理解,是我读过的关于现代日本社会最到位的解读。

其人其才,令人咋叹。

《恶魔师》读后感(二):夜谭、幽玄与炼字

张岱有言,“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因其“闲来谈天说地,四方五行,万象千年”。杂说、札记、闲谈、稗闻,奇谐夷坚、六朝志怪、世说新语、唐宋传奇、三言二拍到元明清浩若烟海的笔记,一切“残丛小语”皆可归入旧时所谓“小说”。

在杨典看来,“小说”若仅落于故事之“话本”,那就难怪其地位低下。中国小说内涵纷繁,包括叙事、隐秘、记忆、语言与虚构,乃至社会作用等,其中最要紧的,即汉语文学最独特的魅力,是一种“炼字幽警”的艺术。杨典说,世间一切好的短篇小说,皆为某部长篇小说之“缩影”,缩影难在其保留浩瀚之精髓时,还能纤毫毕现,不失细节,现当代中国小说的大弊端就是“炼字”之功尽失,传承变革这门古老的手艺,可以拓宽汉语小说的边界。

这段论述出于杨典2019年的短篇小说集《鹅笼记》自序。杨典迄今所有作品都有自撰的序跋,一以贯之地畅谈文学观,一以贯之地以各类创作不断加以履践。继《鹅笼记》之后,《恶魔师》是杨典的新小说集,收入几十篇短札,较之《鹅笼记》,更加微型化,更加急就章,更加芜杂幽玄,杨典自谓为节外生枝、个人实验,尽量接近虚构的究竟顶。

九幽探赜,浮白梦笔,杨典把写小说当作痛入骨髓的愿望和本能。《恶魔师》的自序,从南朝刘义庆《幽明录》引入,谈论“汉语的美学在于似曾明言,镜鉴明言,却又羞于明言”,杨典说,写作有时是一种无意识,不以外界的意义束缚自己的叙述,或许这才是文学的本义。

我的书,杨典作品

这些作品的取材是奇特的,写了诸如轻功、花关索、大异密、沙皇、鼻祖、飞头蛮、心猿、恶魔师、山魈、逃犯、被往事困扰的罪人,或被遗忘的隐没的文人,主角大多是无名的,是杨典在古籍杂项里打捞出来的一些意象,只为了记录一些癖性和观念,另一些加了注释特意说明历史记载的其言其行的,给人的感觉反倒像是虚妄的真相,只能转为悠闲消遣的谈资,或如杨典所言,小说较之历史,更能千古不易,更能转换成现代性与世界性。

蒙田曾论想象的力量,说“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以此观照杨典的写作,是相契合的。杨典一定深谙,炼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词语对不存在事物的摹刻,是作家在历史的空白处折射的投影,隐微的轶事变成了样品,并获得了使命的普遍价值。这些短篇、超短篇的情节自成一体,不像一部长篇小说的因果连接那样承前启后,它们是无序的,它们的无序性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人的思考的自由程度,所以,它们又是一体的,是整体的不可分离的部分。

杨典出身音乐世家,国学底子深厚,通晓诗词、古琴、绘画,诗、书、画俱佳,这些年来,他总在倡导中国古典美学,但是,绝非一味追求复古,很明显,卡尔维诺、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作家奇诡恣肆的笔法,西方的文学、哲学、意识流,对他的影响也很大,在这部集子里,我们还能依稀辨出东瀛禅念、阿拉伯神话、波斯传说、藏传佛教、密宗、南洋怪谭等各种痕迹。这些博大精深和神秘玄奥的文化交融在一起,使得这个奇异的文本在幻想美学和寓言层面上取得了更多的可能性。杨典以小说为锋砺,重构历史与记忆,现实与虚幻的关系,把我们一直领到等待开拓的边界,以古典的奇幻和寓言,表达了现代的冥思和质疑。

我觉察到,对杨典的阅读,是一次次奇崛的文学冒险,或是对词与词搭建的密林的无限探索,杨典并不是想用那些古老的奇怪的故事制造猎奇或陌异化的效果,而是仿佛怀抱着对汉语的巨大信心,有着近乎天真的执着,呼唤“天雨粟,夜鬼哭”的奇迹,这种努力是艰难且孤独的,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想,杨典是不是太邪太偏了,可是,这样在精神意念层面上孜孜追求非主流的本体自觉的写作,实在是难得的。

S码书房 对杨典的阅读,是一次次奇崛的文学冒险

《恶魔师》读后感(三):残稿(读《大瓢》有感而作)

我认识希安的时候,她终日游荡,无所事事。

她似乎很喜欢与人说话,但不管说什么,都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她的某一部分正在别处。

有一次,在我与她已经相当亲近的时候,她或许是神志不清,也可能是相当动情,突然说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季。她说,汛期的河水汹涌而来,一直淹到她的家门口,又随即汹涌而去,只留下一只大瓢。

她从大瓢里得到了一部残缺的手稿。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手稿中有许多秘密,并且她感到这些秘密与她本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所以她悠闲浪荡,随遇而安,希望将得自偶然的神秘线索仍然寄托在偶然中。

她当时没有提出让我看那手稿,我也没有贸然要求。之后,她再未提起这事,于是渐渐地,水灾、大瓢、残稿之类的,便都显得恍然如梦了。

但是某一天,就在我们正愉快聊天的当口,她突然凝住不动,像是什么启示忽然降临似的露出惘然的神色。接着又全然不顾我的问询,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第二天我问她时,她却随意搪塞。这样的事并非只发生过一次。

实话说,我被她心安理得的悠游、强烈的宿命感和某些时刻突兀的专注所吸引,想要了解她的秘密。所以,某一天,趁着她在我身旁熟睡之际,我翻看了她的手袋。

果然,我找到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被水浸渍过又风干的发脆纸页上,写满了凌乱潦草的字迹,内中还有各种增删修改的符号。

伴随着希安睡梦中的呼吸,我沉入阅读。

故事发生在苦夏时节一座迷宫般的城市里,人们在一间荒僻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赤裸的女尸。

小屋紧闭的门窗缝隙间漏出几点惹人怀疑的浑浊光线,流浪狗成群结对围住小屋,日夜不停地狂吠,一些母猫隐藏在角落,发出的号泣如同畸形的婴儿预感到大难临头,老鼠不可思议地从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绝望地在天光里乱窜……终于,在一个深夜,动物的嗥叫穿透城市的帷幕,引诱并惊吓了一个沉溺于幻觉的醉鬼。警察们突破猫、狗、蟾蜍、蚊蝇和耗子的抵挡,拗断脏污的木门上被锈蚀为红色的粗大锁链,冲破腐臭围成的密实的烟瘴,终于在暗淡的,因为电压不稳而不停颤抖的老式电灯泡浑浊的光线力,看见了逼仄的小屋涂满鲜血的地板和四壁,看见一具女尸俯伏在灯泡的正下方,俯伏在房屋的中央,俯伏在自己的绽开的血渍的中央。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吧,她古怪的蜷曲的姿势和疯狂的扭曲的表情显得十分诡异,像是一只在作祟时被斩杀的女妖。只有那绝望的向前伸出的一只手,手指在半抓握的状态中僵硬了,仿佛在用自己的死亡挽留什么。

她被人残忍地杀害了,致死的伤口不计其数,凶手带着她的衣物和凶器离开,除了她血肉模糊的身体,没有留下自己来过这里的一丝痕迹。

还不仅如此,在诡异的灯光,狂乱的血渍和腐臭的青烟中,警察们发现,这具开始腐烂肿胀的身体上还密布着另一类伤痕,它们有的猩红狰狞,有的正在褪色,有的则年深月久,呈现出遥远的颜色。那是经年月久地残虐身体所留下的痕迹,在死亡最后到来之前,它们都还在不断地形成与愈合。

到此处为止,手稿上都有插入、删除或修改的痕迹,但看不出是否是希安所修改的。直到此时,故事中出现了一位侦探。侦探冲在最前面,站在离尸体最近的地方。显而易见,侦探的名字被由“普鲁”被改成了“西索”,性别由男性转变为女性。之后的所有指称这位侦探的代词,都由“他”变成了“她”。女侦探长久地注视着锋利的匕首刺入和抽出后在身体上留下的残损的痕迹,猩红的伤口仿佛正在旋转着,不断地吸入仍然潜伏在屋中的枉死的女人的不散的怨魂……就在这时,一只只蝴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案发现场,女侦探的悲伤瞬间转变为恐惧,而女人背上的伤疤——她俯伏在白炽灯下,脊背正好在屋中光线最亮的地方——因为蝴蝶的出现而展示出它们明显的意义,那是一对花纹繁复的蝴蝶翅膀,随着灯光的明灭,产生一种振翅欲飞的错觉。

我立刻知道这是希安的修改,她有一种独特的,对飞蛾、蝴蝶之类的昆虫的恐惧症。

在希安的描述中,女侦探由于强烈的恐惧而体验到了女人的绝望,两种完全不同质的感觉倏然相通,她在蝴蝶纷飞的瞬间经历了这个女人漫长的疼痛,肢体的残损和惨烈的死亡。

这之后,故事开始讲述侦探奇异的梦境。梦境是一个诡异的倒叙,女侦探在梦境的起点,一场筋疲力尽的追逐中触摸到了凶手的肩膀,随即她被往后拖,前一刻她似乎知道一切都与星象之间有微妙的联系,后一刻她便一无所知,所有的线索随着梦的推进被不断地遗忘,直至她终于来到原点。在这个焦灼的梦的结尾处,一个声音对她喃喃耳语:“那具伤痕密布的身体,是被切割的牺牲,是疼痛的活生生的祭品。”她意识到死亡的现场被故意布置成一个邪恶的祭坛,死亡的时刻就是一场献祭的仪式,于是她从午睡长长的梦魇中惊醒过来,茫然地赤裸着向窗户走去,拉开窗帘,在白亮亮的光线里跪了下去。那一刻,太阳好似被劫持一般隐没在云层的后方,阴云里孕育着雷电和暴雨,闷热异常的空气凝滞不动。她如同被梦中那个低沉声音所蛊惑,与突如其来的暴雨一同哭泣起来——为了那个被残损殆尽的死者,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光洁到宛若新生的身体。

从内容来看,这一段描述的只可能是一个女性,但这段文字中的“她”并没有经过修改。而且,这段情节并非通过插入符号写在笔记本的角落里,而是在正式的行文中……我困惑不解,难道笔记本此处原本就留有空白?

就在这时,我感到希安就要醒来了。我无法描述这残缺的手稿对我的强烈的吸引力,总之,我慌张地将笔记本塞入了自己的口袋中。

我的手还未来得及从口袋里拿出来,便看见希安张开眼睛对我微笑,只是,她琥珀色的眼珠中流露出一种迷惘的神色,这是我常常见到的,我立刻知道,她一定是从睡梦中获得了什么灵感,能够写进那篇残稿中。我心一横,离开了她。

丢失残稿的日子,希安并未问过我什么,想来她是坚信,手稿得之于偶然,亦可失之于偶然,即使她的悲伤之情难以言状,依然保持着对偶然的忠诚。

我顾不上她,径自深深地沉迷于手稿。

故事开始讲述案件的侦破。在经历了那一天的梦境、自省与哭泣后,女侦探就开始被幻觉和悲伤所追逼,以无法想象的狂热投入到对案件的侦查中。女人的一生在这个过程中被展开,可怖的命运始终笼罩着她,无数线索牵扯出许多有关的和无关的人,他们没来由地说着梦话或谎言,最亲近与最疏远的人眼中同样凶光闪烁,都有可能合乎逻辑或者不合逻辑地被证明就是那个虐待狂。侦探在城市蛇行斗折的道路上奔走,在线索构成的迷宫中打转,直到有一天,在案情的不断推进中,她终于回忆起自己曾与这个“疼痛的女人”擦身而过。她清晰地觉知到一切的隐秘都隐藏在多年前的这一面之缘中。

她想起一条小径,一条间杂地种着银杏、香樟和黄葛树的林荫道,彼时她看见一个女人,天性忧郁,步履像一只黑猫,苍白的脸如同明日黄花,她从远处走过来,阳光照着她,她经过她的身边,她们离得非常近,甚至需要稍稍侧身才能互相避开。女侦探逐渐地想起来,想起女人的头微微抬起,眼波无意地扫过一片落叶,那一瞬间,她黑色的眼珠仿佛正在失去颜色。当时女侦探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失魂落魄的双目,但如此长久地追忆这逝去的往昔,她慢慢地仿佛看见了记忆的幽暗角落——那女人的脖子,准确地说并非脖子,而是脖颈与肩膀的交界处,锁骨的上端,黑色套头毛衣刚好可以遮盖的部位,隐隐绰绰的,她看见一道紫红色伤痕的尽头……

女侦探感到这正是关键所在,她停止了对现场的勘查,对证物的搜索,对证人的询问,转而竭尽全力地回忆,但愈是如此,记忆就愈加模棱两可。女人的形象摇摆不定,她的神色是忧愁还是焦虑呢?她更像一只猫还是一只白鸽呢?她是穿着黑色的毛衣吗?难道就不可能是米色或绛红色?她是从对面走来的吗?还是她一直就走在自己的身边,是自己在一个不经意地侧头时窥见了伤口?真的有那样一条小径吗?难道不是在地铁,或者一辆公交车上?甚至,真的是在脖子吗?会不会是后腰或者腹部?前面的女人弯腰捡起什么,或是电车上坐在对面的女人突然起身的当口——这样难道不是更合理吗?

手稿在女侦探对记忆的搜寻和怀疑中戛然而止。不知是作者本来就没有写完,还是手稿在顺水漂流时恰好散佚了结尾,或者有人故意隐藏了结尾……我常常看着那最后的,颤抖的,潦草不堪的笔记,感到既欣慰又恐惧。我知道只有写出结尾的人才能称得上是这故事的真正的创作者。但是,它就好像一个圆,落笔的起点和终点同一,都是一个女人的惨死,但缺失了圆心,于是所有的轨迹都有失去意义的危险。但问题在于,是否存在这样一个圆心?这是否只是作者的一个玩笑,而我与希安,我们只是在荒废生命?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这个顺水漂来的故事的氛围与节奏中,成为希安之后的又一个侦探和受害者。我如同希安一般带着它,在看似漫不经心地悠游浪荡中,发疯一般地想要完成它。我想要完成这个故事,扮演一个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但终于从回忆的困境中突围的侦探,同时也成为故事中的凶手,邪恶冷酷、计划缜密地杀死一个女人。

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说来奇怪,那种心情,既无喜悦,也谈不上激动,倒是略微地有些悲伤。

我整日思考着故事的结构与可能的走向,不管在任何场合,只要想到某个完成故事的可能性,我便开始不顾一切地创作。但不管是我设计的哪一种可能性,以现有的文本为依据都不可能实现,于是,某一天,在冲动之下,我开始对文稿已有的部分进行修改。

这时我才发现这残稿的又一奇特之处,首先是铅笔完全无法在纸页上显色,也就是说一旦动笔,就必然留下痕迹。但同时,当你想要增添文字时,笔记本之间的间隔居然会自动地加宽……也就是说,除非蝴蝶出现,否则我不可能知道哪些内容是希安增加。不,甚至蝴蝶也不好说,希安说不定是在阅读了那个场景之后才对蝴蝶生出恐惧,或者,她其实并不害怕蝴蝶,她只是借着强调自己对蝴蝶的恐惧,将自己与文本更深地融合为一。

不过我已经无暇顾及希安,我增加在文本中的内容已经越来越多。我可以自豪地说,某些情节简直称得上绝妙,有天才的影子。新加入的线索与旧的线融而为一,根本无法区别,而且与那个诡异的梦境构成了对称的结构。但我的自豪很快就被无情击碎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写出一个合理的结局。圆心到圆周的任何一个点都是等距离的,我如何能够做到兼顾文本中的一切?凶杀、密室、虐待、蝴蝶、记忆,星象,如何让这一切如同一个个必不可少的零件,情致而巧妙地嵌入叙事的结构,形成宇宙中最完满的图形——一个圆?我煞费苦心,但结构却似乎正在崩溃,侦探面对的线索越来越多,证据开始在莫名其妙的场合出现,路人毫无道理地突然开口,讲述着死者的秘密,交织的线索仿佛死去女人身上的伤痕,形成更加错综复杂的迷宫。

在这样的焦灼中,我突然想到,残稿上的最后一段文字,侦探与死者多年前的可能的相遇,那段文字中并没有将“他”字改为“她”的情况,那么这就极有可能是希安的补写。也就是说,核心的秘密隐藏在两个女人多年前的相遇中,这可能是希安的设定,而非残稿的原意。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错愕,假如真是希安所写,而希安猜错了故事的走向呢?

答案并不见得一定在过去,“过去”只是希安的执念。

我被这种想法折磨着,终于按捺不住去找了希安。但等到真正面对她时,我既不敢开口询问,也不敢向她坦承自己偷走了对她如此重要的东西。此时我们已经分别了漫长的时光,她似乎早已结束了游荡的岁月,在那张明显变得憔悴了的脸上,有些许焦虑的神色。我们愉快地叙旧,但她并不知道我其实与她分享了一段如此重要的回忆,所以谈话每每停顿在中途。我趁她起身的空隙,偷偷将手稿塞入她的手袋中。

离别时,希安有些动情,说不知何时还能相见。而我只是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茫然地想着,她究竟修改过哪些内容呢?

结束了对残稿的执念,我又生活了多年。有一天,我鼓足勇气给希安打电话,问她是否完成了那个故事。对于我的偷窃和奉还,她并不惊讶,也从未思索过,只是笃定地相信,一切皆是命运使然。我听着她的声音,感到一种与上次见面时全然不同的焦灼。她声音中的痛苦感染了我,一时之间,我也泫然欲泣,感到对往昔的不可遏制的怀念。

这时她说,“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但你的结局需要你自己完成。”

不久,我收到了她寄来的稿件。我急不可待地翻开笔记本,急切地翻到最后,但结局依然如故,凌乱的笔记依然停留在那里:“一道紫红色伤痕的尽头……”

我颓然失落。又遏制不住某种深沉的冲动,开始从头阅读这些依然是残稿的文字。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我依然发现她在其中增添了许多对女人的疼痛的描写。不过,奇特的是,不管是当年反复阅读残稿的我,还是此刻再次沉入阅读的我,都不知道她从何处得来的线索,确定女人所有的伤痕都是自残。

我不禁摇头苦笑,原来这些年,希安又在未曾确定的情况下擅自增加了设定。但转念我又感到嫉妒:她究竟如何能确定那是自残呢?

这时,一封信从残稿中飘然落下,希安声音中的痛苦仿佛也自信纸中逸出,呼唤着我。

“你增添了一些内容,但除了那个阳痿的男人,我无法确定哪些是你增加的。

哎,在那些悠游的岁月里,凭借着对灵魂和自我的确信,对语言的无限的忠诚,我野心勃勃得想要通过叙事完成一个伟大的奇迹:我要从一个已死的结局突围,我要以凶手和死者的双重身份,以侦探和叙述者的两重视角,在已经逝去的时光里描述那个已死的女人遭遇的拯救。

我轻率但虔诚地向文字献祭孱弱的自我,但多年来始终被灵感拒之门外,彷徨如丧家之犬。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假如你当时没有带走它,或许我在多年前就已经完成;假如不是你增添的那些奇怪的线索,如果不是那个阳痿男人神秘地出现和消失,或许我现在可以完成……你知不知道我几乎憎恨你?

但我终于还是明白了,文本就是一切,而残稿的命运就是被任何得到它的人修改,如同我们的人生。

即使明白了这些,我也仍然无法完成叙事的奇迹。我的失败是多么彻底呀!

不过,我想你也会理解的,既然故事的起点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惨死,还包括顺水而来的大瓢里所寄托的对叙事的执念,那么故事的终点也不会仅仅只是两个侦探的失败。”

我无法完全理解她信中的意思,但假如文本就是一切,我不能质疑她对残稿的修改,那么我就只能确定,凶杀不过是自残的极端的终点。我循着希安向我指出的方向,试图完成叙事。

只是,多年前的悠游演变到现在,只剩下颓丧。就连残稿上的故事也显得颓丧不堪,仿佛它从来就是颓丧的。我重读那些文字,惊讶地发现,不管是残稿上原来的故事,还是我自己插入的情节中,侦探始终怀疑着所有的线索,她怀疑每一个目击者、知情者和关系人,甚至怀疑死者,怀疑回忆,怀疑一直以来,自己不过只是在歧途上浪费精力,怀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相这一说。

似乎没有什么好增加的了,于是我如同希安一样,开始无尽地描述那些漫长的疼痛。我在残稿上画上一个个插入符号,在那些原本就凌乱不堪的笔迹间不厌其烦地描述女人如何带着狂喜自残。描述她如何在剧痛中感受到激烈的如同复仇一般的快感。描述衣物的纤维如何摩擦伤口,让她在每一个清醒的白昼中维持着痛苦的姿势与梦游的神情,旁人则眼见她如同一棵正从中心腐烂的大树。描述她在削去自己皮肉的过程中如何逐渐变得瘦削和矮小。描述疼痛如何引起她心脏的悸动,直至她的心连带着她的全部的身体开始皱缩。描述她如何浸泡在碱溶液中以维持伤口的血腥,继而渐渐融化,变得模糊不堪好似幽魅。描述她在疼痛的巅峰中获得一瞬间的清醒,意识到这一切不仅仅是疯狂,甚至是罪恶。描述那些伤口如何在深夜绽开,鲜血不断涌出,血流成河,她变成血海上漂浮的碎片,她的身体就这样与那些沉渣泛起的往事合而为一。

这些对自残行为的描述已经连篇累牍,乏味不堪,所有能够使用的词语都已枯竭,开始重复,残稿不断变得冗长,但并非完整。即使以最破罐破摔的方式,我也无法完成残稿对我提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我无法完成一个灵性的跳跃,让女人从残损跃入死亡之中。我不知道她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一间落满灰尘的荒僻小屋,如何用巨大的锁链从外面将自己锁在仪式的祭坛中央,如何在自戕后让自己的凶器和衣物消失不见,如何控制自己腐烂的程度,好让身体上所有的伤痕呈现在闪烁的浑浊光线里,完成一个旷世奇绝的隐喻,一场如同献祭般的诡异的凶杀。

还未停笔就不算失败,但我已经游荡了这么多年。

有一位作家对我说,“写作只是用语言的胜利代替生活的失败,希望能够移形换影,从而拯救自己在面对存在与虚无时的焦虑。”

那倘若语言也失败了呢?而我已经游荡了这么多年。

不能说我不曾努力过,那些悠游的岁月啊,我荒废了学业,疏忽了工作,偏离了轨道,缺席了人生所有重要的时刻;我不学无术,冥顽不灵,虚度年华,一无所获,沉溺情爱,受尽屈辱,离别成瘾,孑然一身。不能说我不曾生活过,我知道所有的隐痛,自伤,溃败、亵渎和欺骗,我知道失望的形状,焦虑的气味,愤懑的颜色,绝望的触感。我知道爱情的期望与失望几乎同形同象,我知道热恋与分离的感觉几乎难以区别。我知道黄昏为何总被形容为悲伤的,夕阳为何绯红,蓝色为何与忧郁同名,午夜时分有无数怨魂聚集在十字路口,而清晨却是思乡最切的湿雾弥漫。我知道一切,但我始终无法完成一部残稿。

在残稿的结尾处,女侦探在无数条线索交织的迷宫中陷入回忆的陷阱:似乎,可能,也许,她曾在许久之前与这个女人擦身而过,而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当时的某个细节中。

我曾怀疑过这个情节,但它现在越来越像是我自己的回忆。

两个女人的相遇是抒情的顶点,死者在回溯中再生,生者在追忆中前进,无限逼近隐秘的界限,从残损越入死亡的界限,拯救的可能性遭到全然封闭前的无限趋近于无的界限。一个我们注定错失的,已经过去的刹那。甚至,一个可能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刹那。

但它终于清晰地绽放在了我的回忆中,如同一道伤口,一朵开在伤口上的神秘的曼陀罗花,而我终于能够走入那个时刻。假如注定要失败,注定无法完成一个故事,女人的死亡永远悬置,秘密永远无法被解开,我在焦灼的怀疑中奔向遗忘——那么,我的由失败组成的人生,我的完整的失败本身,就成为了作品。这顺水而来的故事的每一个作者,他们留在文本里的失败的痕迹,都是一部完整的作品。

我写了一个新的开头,看着残稿在一只新的大瓢中顺水而逝:那些年,我终日游荡,带着一部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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