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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锦集

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锦集

《我:六次非演讲》是一本由e.e.卡明斯著作,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22.00元,页数:163,特精心收集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一):什么书都有

试读了开头两段译文, “瘾君子”一节应是指看光屁屁上瘾的人,现在发现轮到自己要跳脱衣舞了,真是活该……??

中文翻译,并不比英文更容易懂啊。作者……显然脑子不大正常,什么话都要拧着说,反着说,把脑袋夹在屁股下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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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是说自己读完了这本书,那我真的佩服你;谁要是说自己读懂了这本书,那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

现在竟然有人翻译了这本书……这世界,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译者和读者,究竟谁在最底层?

……

同情译者吧,想必翻译的时候一定遭受过无限的痛苦。

《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二):众秘之秘

以狡黠的结构,饶舌的语言,搭建出的一部六幕“蹩脚”自传。

第一卷以对“我的父母”的描述带出初始状态的“自我”,“孩童是成人之父;我愿那对自然的敬爱能贯穿我的一生。”(P17)第二卷“他们的儿子”,为“自我”的“青春之时。附录的五首青春颂歌,与演讲中带入的一首情色意味的诗组成了一段异常饱满的时期。这一时期是对父母之间爱的回应,“你的天命和定数,只取决于你自己,而非他人。”(P31)第三卷“自我发现”,在“香浓妈咪”般的下流场所(P61)和四月巴黎的夕光中,对“真理“”善“”美“的负面保持”一如既往地无知“(P60),像阿芙洛狄忒一样“高坐在百花之中”(P66)。第四卷、第五卷,“你”与“他”的角色置换,是全书的中心,复杂“自我”的清晰呈现。第六卷“圣诞老人”,乃是进入解秘之境。

虽然文本如此“机巧”,但我还是不想质疑肯明斯的诚意,也许这正是这本寓个人回忆于演讲集的罕见文本的唯一价值。把复杂的问题清晰化,无限地简单化,是一个诗人的才华所在;但肯明斯另行构想出的诗之自身的秘密行历,一如沙滩上的夜空,精巧又恍如迷宫。也是一次难得的清亮、愉悦的时间体验之旅。

然而艺术即便是神秘的,也从未神秘到肯明斯所预想的程度。唯有神秘的事物才具有深意(P13),其实恰恰相反;但诗却是通往未知领域的载体,唯此才能够“离析出来“”另一个存在”(P135)。爱是众秘之秘(P55、P149),简单点说,即爱是通往神秘诗学的唯一途径,无论多么庞杂的艺术形式,无论多么肤浅的爱都会是它的衡尺;亦即第一卷中肯明斯引述的里尔克的“唯有爱能够理解它、把握它,并不带偏见地认识它。”(P6)

此外,不少译文处理过于模糊,再加上赵毅衡导读的泛泛而谈和译者后记的避重就轻,使得肯明斯刻意制造的复杂的清晰性变得模糊而歧义。部分诗歌翻译理性有余,影响了对大部分诗歌细节的处理。第六卷附录的第一首诗,济慈的《希腊古翁颂》,译者采用了查良铮的译文,査译使此诗有了现代意蕴,屠岸译本才情略拘,但更具古典的气质。切身于时。

2013.7.13

《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三):人啊,做自己吧!

人啊,做自己吧!

云也退

哈佛大学的诺顿讲坛几乎将世界一流艺术大师一网打尽,我们熟知的著名文人,例如米沃什、博尔赫斯、帕慕克等都一一应约去做了演讲。美国实验主义诗人卡明斯于1952—1953年登上了那个讲台,他的演讲结成了一个小集,即这本《我:六次非演讲》。

书名很奇特,有一种“非著名相声演员”的刻意劲,像要跟谁对着干似的。读其文本,第一感觉是卡明斯跟这个讲席不太相配,他太清高了,面对一座哈佛学生,时不常地要摆摆老资格:我五十岁啦,我回首往事没有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没有因虚度年华而羞耻——我把人生奉献给了世上最灿烂的事业——诗,诗回馈给我的是一个空前完整的人格。他说:“当一个世界在高扬中坠落之际,一个灵魂正在下降中上升”,似乎是在为制造对比而制造对比,以显示他的骄傲。

诗人大多骄傲,自我膨胀。兰波自认为通灵者,波德莱尔蔑视一切社会道德,王尔德满嘴谑语行走江湖,聂鲁达最典型,他喜欢大谈特谈世人对他的崇拜。卡明斯的一句夫子自道适合所有这些人:“他唯一的幸福是超越自我,他每一丝的创痛只为了生长。”文人的幸福,在于能把所有的经验,无论是好是歹,是逆是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是具体的事件还是抽象的念头,都转化为能源。不事创作的人很容易忽略自我,进入一种肤浅的循环里面,不思考的人,认为所谓“超越自我”无非就是敢做过去不敢做的事,谋得比过去更加优渥的生活罢了。

卡明斯有时近乎狂傲:我站在这里,作为一个自然地、奇迹般地完整的人——一个无边无际的个体,讲我的过去,讲我对诗的理解,不指望尔等能听明白。第一次“非演讲”,他上来就给讲者一个悖论式的建议:你们且“略微抛弃一些对自我中心的偏见,并试着接受它”,即言,请你们放弃自我中心,来欣赏我的自我中心。他给诗歌一个神秘主义定位,他说,爱与艺术都靠灵光,靠一些奇迹;他确信自己便是奇迹的创造者。每每大段摘引自己的诗歌时,他就说:我接下去要引的作品,你们一定闻所未闻。

卡明斯的家庭无可挑剔,在坎布里奇,父慈子孝母贤淑,能歌善舞的亲友,彬彬有礼的侍仆,他还特地提到了一位秉性善良、却有着较重的文学口味的舅舅,他引导外甥读各种怪力乱神,不避一切的血腥、残忍和喧哗,但是现实世界的混乱,“他没有把其中哪怕一个角掀给我看。”个人的存在是通过文学来感受的,长辈让孩子从小就活在想象的自由之中。诚如《在德黑兰读〈洛丽塔〉》的作者纳菲西所说:事实,若非透过情绪、思想与感受来重组重造,便是不完整的,要与世界发生互动,就必须有通过想象将自己具体化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你就只能变成工具,你的嘴就只能说出别人灌输进来的话语。

或有人因此将文学视为避难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安全地带。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在早期的两篇“非演讲”中,卡明斯用十分简约的语句概述了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童年经历:家庭给了他良好的诗歌熏陶,让他自由成长,自由想象,但入学后,老师们就用道德化的诗学来束缚他的头脑,强调诗歌有好有坏,引导学生归纳诗的“意义”。孩子们遵嘱去给诗确定“意义”,“一首好诗能起到好的作用,坏诗则碌碌无为”,与之相应的是各种社会化的规训,逐一削去异状,以便他们顺利成长为三观正确的成人。

卡明斯连续引用布莱克的句子,说,我们应该一直为个体,而不是世界祈祷,又说,如果要行善,就要具体而不要笼统,否则就是虚伪;他近乎无节制地颂扬个体主义,显然深受美国诗歌鼻祖惠特曼的熏陶。时光飞逝,诗人从哈佛大学毕业,在回顾那段经历时,他特别提到一本《日晷》杂志,说它是几个“英勇的个体”、高尚的冒险家完成的事业。而现在,“冒险家”们仍然在受到惩罚,美国知识分子里的学阀、“黑帮”拼命扼杀创造者的自由。

诗人与凡人的区别,简而言之,就是创造与非创造的区别;诗人求异而凡人求同,诗人涉险而凡人趋利,诗人以忠于自我为底线,凡人则借从众得到安全感。卡明斯还点出了一个区别:创造行动是诗人无法逃避的当务之急,“反之,非创造者们必须使他们自己满足于如二二得四这样仅仅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凡人无趣,因为他们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且轻易地活在成见和道听途说之中;他们只能看到有形的客体,听到能听见的声音,仅仅关心人类以外的事物功能性的一面,接受所有被传授的规则而不加质疑,听任自己变成机器上的零部件。有趣的人必须具备想象力,他们无不对个性化有着近乎强迫性的追求,能在平常的景观里找到不满、感动或大喜大悲。

一流的诗都不是“写”出来的。诗人不只是说出他要说的而已,他要在他的自我——他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被拷问、被震撼、被补充、被营养、被捶打、被棒喝的自我——之中切取一块,填塞进去,如同将真话漂流瓶丢进大海一样,邀请陌生人的响应。兰波、魏尔伦和波德莱尔变成了时代的反义词,枯守着自己的孤独却又不能放弃,因为,真正的诗人都是不得不表达的,写诗是最理想的表达方式,而且,他们也绝不能容忍自己言人所言,见人所皆见。当卡明斯进入第五第六讲时,他几乎不再回忆了,而是让听众大量地听读他得意的十四行诗。他陶醉在孤傲的自我之中。墨在纸上化开,我们恍然大悟:之前那些成句的散文式回忆真不是他擅长的声音。

人啊,都去做自己吧,都去用自我去反对众人,抵抗规范,抵抗国家和它赖以维持的各种俗见吧!你未必要写诗,但一定不能自甘乏味,那是一条黯淡的死路,而多数人都在那上面幸福地行走。当你意识到自己面目可憎的时候,就去看看演讲台上那个诗人,他骨骼清奇,正出言挑衅你呢:我的演讲达到高潮了,“而从你们的角度,十有八九却已濒临厌倦——让我自说自话地假定这厌倦还不是由来已久的吧。”

《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四):大胆做诗人(赵毅衡)

1981年底,整整三十年前,我到了终年阳光的伯克利加州大学,大学里有品斯基等著名的批评家教授,对岸的旧金山劳伦斯.菲林杰迪还在开他的“城市之光”书店,湾区不断有诗人啸聚:先后见到罗伯特.布莱,加里.斯奈德,加尔威.金耐尔,ML 罗森塔尔等等,还有好些已经从我的脑漏勺中消失的名字。我被人介绍为“有意翻译美国诗的中国人”。端着啤酒的话题自然成为“你在翻译谁?”为了避免出现译谁不译谁的难堪,我说“只翻译已经去世的”。“诗人政客”,参与创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并任第一任主席的阿奇博得.麦克利许(Archibald Macleish)于1982年去世,一个方便的悲剧,让我可以谎称“只翻译十九世纪出生的诗人”。

这一招很灵,没有人再虎视眈眈,争吵马上集中到该译谁不该译谁。我说在翻译庞德,各个都来问我看中《诗章》那一部分,庞德的中国字诗学有没有道理,然后诗人们必定为庞德吵起来;我说在翻译桑德堡,个个都斜了眼说算了吧,让我觉得“人民性”在美国诗人中真是无用;当我说在翻译卡明斯时,个个朝我瞪起了眼睛:卡明斯能翻译吗?到中文里?

我不敢高声,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成功。我说:试试吧。还可以。或许行。最后我大声说:就是可以!等着下面的挑战:“你翻译这段!”“中文?”“当然是中文”。“这句如何”他们都能背出这些奇怪的英文,朗朗上口,几乎如儿歌。我也能背得出这些动了不少脑子的“翻译”。

anyone lived in a pretty how town

任何人住在美多一个小城

he sang his didn't he danced his did

他唱他的不唱他跳他的舞跳

all by all and deep by deep

所有加上所有深沉加上深沉

and more by more they dream their sleep

更多加上更多他们梦到睡着

那时美国诗人们没有一个人懂中文,斯奈德五十年代在大学里是读中国文学的,他的中文水平能翻译寒山,却听不懂我的翻译。所以听了我音节奇怪的胡诌,没有人说东道西的,所以都相信中文的确能翻译卡明斯的文字游戏。连我自己也相信了,所以我在《美国现代诗选》中一口气译了13首卡明斯。那本《诗选》选了六十多个诗人,可以说是到当时为止英语之外最厚实的一本美国现代诗选,但篇幅依然有限,选译10首以上的都是“大师”。

但是美国人必不可少的下一个问题是:“中国诗人有这样写诗的吗?”

我只能说“暂时没有,以后会有”。

这让诗人们很高兴,他们拍拍我的肩膀:伙计,好好干。我们等着。

今天我写这几句话,心里却有点伤心:至今还没有中国诗人有胆量写如此“不上规矩”的诗。不管诗歌作为一个艺术形式,已经被读者冷落到何种地步,依然有无数诗人在写诗,不屈不饶前赴后继地,让我在人类文化的惨淡前景上看到一丝希望。

但是也有不少人问我:如何才能写得伟大,写得深沉,写出生存的无望,写出宇宙的洪荒。我总想让他们看看卡明斯,看看在人人写得规矩时,这位诗人如何在印式,标点,大小写,句法,词法等等,在所有的所谓规矩上耍泼:卡明斯像个顽童一样破坏一切能破坏的形式,其结果是造就了诗的形式。

为什么?因为艺术就是挑战规范,就是在形式中突破形式: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艺术下个定义,就给了艺术家一个机会:打烂这个定义,这打烂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如果有人一定要给诗歌下几个定义,做一套规范,列一串方法,就给了诗人一个机会:冲破这些定义、规范、方法,你就写出了一批好诗。

因此,做诗人,做艺术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胆量,打碎规矩,挑战规范的胆量:没有这样一种破坏程式的冲动,就当不了艺术家,当不了诗人。看一看卡明斯,难道不是如此吗?卡明斯的思想并不深刻,从来没有哲学家沉重的脑袋,也没有知识分子深刻的皱纹,他的是内容上其实相当“浪漫”,老派的,“前现代”的浪漫:他乐此不疲歌咏的题材是爱情,春天,温情,从来没有灰色的晦涩的主题。他的抒情气质,乐观精神,在现代诗人中相当少有。1926年他的父亲遇车祸惨死,母亲重伤,头颅碎裂,他的家庭应当够悲剧的。但是本书中卡明斯写到了他的母亲那种临危不苟的乐观态度,令人动容,我想她的儿子承继了她的血脉。

卡明斯到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法国人当做奸细被关押三个月,然后在巴黎格特鲁德.斯特恩的圈子里,听埃兹拉.庞德等狂人教父的狂语,与法国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比洒脱劲儿。这就应当造就另一个海明威,另一个菲兹杰拉德,另一个多斯.帕索斯(此人与他一道去欧洲当“救护车司机”)。1922年卡明斯描写一战中法军拘留所荒谬情景的长篇小说《大房间》,是“迷路的一代”最出色的代表作之一,卡明斯应当出现在伍迪.艾伦《午夜巴黎》里面。但是人的本性难改,卡明斯就是不迷路,这也是一个奇迹。

应当说,就思想“气质”而言,这个人太乐观(因此也就太肤浅),不能列于现代诗歌艺术大师之列,但是任何一本现代诗歌史不能不提卡明斯,因为他把所有可能推翻的文字形式,都戏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卡明斯在美国诗坛的地位非常高,把所有的美国诗歌大奖拿了一遍,包括1957年的国家图书奖,1958年的波林根奖。卡明斯在今天他的地位依然极高:译林出版社出版他的这个系列演讲,就是明证。哈佛大学1952年赠予他“荣誉客座教授”(Honorary Seat of Guest Professor)的称号,并请他做了这个系列演讲,他做的却是“非演讲“,他不能忍受自己规规矩矩谈诗,因为他的诗学是不规矩诗学。典型的名士风度,名人气场,他讲了自己一生中奇奇怪怪的轶事。

在英语中,从此以后很少再有人把文字拆散到他这种地步,因为已经无法超越卡明斯。但是中文呢?华语诗人中还没有出过一个卡明斯,而上面的翻译例子,证明中文的构造不见得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结实,完全可以写出卡明斯的顽皮劲儿。那么为什么至今没有中国的卡明斯呢?不管你是否欣赏卡明斯,无可怀疑他一针见血地击中了“诗的本质”:是就是创造新的语言方式,其他的,兴观群怨之类,不一定非诗不可。

也许我们的卡明斯更有哲理气质,更有时代的焦虑,人性的苦恼,那就更好:我们会有一个比卡明斯更伟大的诗人。这是个挑战,这也是个机会。但是首先的一个问题:我们的诗人中,谁会有卡明斯的胆量?我们的卡明斯在哪里?

让我伪造一句“卡明斯式”格言:不坏规矩无以破方圆。

《我:六次非演讲》读后感(五):第一次非演讲:我&我的父母

为了测一下它的字数

在这所谓系列讲座的开场,我得好意提醒你们,我丝毫没有打算扮成一个演讲者。演讲,或许是教学工作的一种形式;或许,教师就是一个类似智者之类的人。而我从来,至今也仍然,只是一个无知者。我所沉迷的不是传道授业,而是学习。我向你们保证,如果一次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讲座的提名邀请不是立即意味着将从中得以学到大量东西,我现在应该会在别的什么地方。我还向你们保证,我站在这儿觉得非常愉快,我衷心希望你们也不要感到太没意思。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牵驴到水易,逼驴饮水难”,诸如这些古老的箴言,你们中间许多人还没出生的时候,作为一个作家和画家,我就已经在开始学习和重温它们的意味。现在,作为一个非演讲者,我非常幸运地能与那条同样古老,却远非那么朴素的格言相遇,即“世事皆利弊并存”。因此,一个名副其实的讲演者必须服从庄重体面的道德准则,并将其个性气质赋予那些被集体接受的普遍性中;而一个真正的无知者则可以保留相当粗鄙的自由来畅所欲言。这个前景鼓舞着我,因为我珍视自由,并且从不指望自由是某种毫不粗鄙之物。一个可笑的瘾君子(多次匍匐在渐进的肉体启示的神坛前),发现他濒临于一场审美意义上的脱衣舞的诱惑,这个不同凡响的事实,如同一次诗性正义相当出色的显灵,打动了我;也随之强化了我的信念:既然我无法告诉你们我知道什么(更精确地说,是没法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什么),那么,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试着告诉你们,我是谁——这正是我一直最有兴趣干的事。

但我是谁呢?更确切地说——既然那个涂涂画画的我根本不能让你们感兴趣——谁是另一个我,属散文的和属诗的我?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同样也是一个学习的绝佳机会。如果我认同诸如“一切决定于环境而非传承”之类的科学狂信条;或者,如果我(正吞咽着此种超级催眠药),把所谓人类的未来设想成一种无过去的不变状态,犹如裹在胎衣里的半同卵超级白痴,永远身处“非不幸”之中,当然没有问题。然而,且不管对错,我宁可精神失眠,也不愿自毁心灵。没有罪受的地狱,被强制的人间天堂,这绝非我要的那桶蓝莓。通过否认我尊重的过去,它否认了未来——而我热爱未来。因此对我而言,自传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

近距离审视关于我的自传的问题,我发觉它又分成两部分,并通过某个完整的、意味着自我发现的神秘时刻合为一体。我的写作原本仅仅是一种偶然,直到这个神秘时刻降临:即无论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首先是我父母的儿子。在这个时刻之后,“我是谁?”这个提问,将被“我写什么”所解答——换句话说,我,逐渐成为我写下的文字。我的自传转成对我作为一个写作者之存在的探究。现在,两个提问初露端倪。第一个——是什么构成了我的文字?——可以很容易地回答:我的文字包括两部被误称为小说的作品;一批戏剧,其中一部是散文体,其余都是素体诗形式;九本诗集;众多随笔;一卷无题的讽刺作品;以及一部芭蕾舞剧本。第二个提问——在所有这些材料中,我在何处发现自己作为写作者的存在被最清晰地表达了?——差不多也很好回答:我发现它最清晰地表达于下列作品中:第二本被误称为小说的作品;两部戏剧;差不多二十首诗;以及半打随笔。好了。我应当围绕这些散文和诗,以建立我自传的第二部分,并容许(无论在何处)这些散文和诗为它们自己说话。但我自传的第一部分完整地提出了另一种性质的问题。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创造一个被忘却已久的角色——我父母的儿子——以及他那个消失的世界。我怎么才能做到?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打算试试看。如此尝试之后,我就能处理第二个问题。如果这两个尝试都失败了,我至少已经试过。而如果它们都成功了,我将(通过某种奇迹)实现不可能的事情。若是这样——也只有这样——你我将看到一张完整的半身自画像,并且,就照这个样子,其他的无知者也可以将自己如是剖判。

在座这些有知识的听众中,(我猜)有相当一部分嘉宾此刻一定正暗自叫嚷:“唉,我们来这儿是期待一个诗人给我们讲讲诗歌,而这个所谓的诗人一开场居然没有讲诗的意向。接着,这个所谓的诗人沉溺于追溯一些陈腐的过去,而这些过去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他做的都是一些无谓的证明,好比是企图教一个画家来区分臀大肌和鹰嘴骨。最后(犹如在伤口撒盐),这个所谓的诗人仁慈地宣告,为了如听众之愿,他将描述一下他成为诗人之前的状况,以及——好像觉得这还不够糟似的——再凭借他过去三十多年中偶尔被遗忘的一堆乏味八卦,我们可以指望他带来教益:因为据说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理解今天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那个(所谓的)诗人,为啥不能照常理给我们读点诗——随便什么诗,甚至就他自己的诗吧——再和我们谈谈他的看法?这个所谓的诗人难道是如今时髦的自我中心浪潮的受害者,抑或他只是十足的头脑简单?”

对这番责问,我的第一反应会是:为什么不能兼顾呢?但假使我们略微抛弃一些对自我中心的偏见,并试着接受它——我可否放肆地问一句,谁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我活了半个世纪,也走过几个大洲,这些阅历外加蓬勃的好奇心,都不能使我找到一个活在自我意识之外的人。或许只是我不知怎么搞的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吧,而且这些合适的人也没有碰到我。无论如何,我周围这些诸如参议员、小偷、科学家之类的人,我可以断定他们是绝对以自我为中心的。我确信,所有诚实的教职人员也都是如此。继而,无论是扫大街的、做母亲的、聋哑人、杀人犯,还是登山者、食人族、小仙女,还是壮汉美女胎儿间谍,雇佣文人无业游民商业高管,外加不折不扣的疯子怪人蠢蛋警察,以及利他主义者(尤其是这伙人)超车的救护车司机1产科医生还有驯狮人,所有这些人,(我确信)都是如此。哦,可不能遗漏殡葬师——既然(在这个普世文化的时代)丧事承办者愿意这么称呼自己。或者,就像我的好朋友,著名的传记作者沃纳先生抿着白兰地所说的:“若是追根究底,无论信不信,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

现在,我来做个完全自我中心式的提议,假定此类讲座每场耗时五十分钟,在此我向诸位郑重保证,会把最后十五分钟完全留给诗——在其他的时间里我或许会再谈些诗(只是不能保证)。这样的安排,能留出三十五分钟的时间,让我来毫无诗意地唠叨一下我自己。间或,我也会读一下我自己写的某首诗的片断,或是把整首诗读完。而这毫无诗意的唠叨的主题将从我的父母开始,再到他们的儿子,这将涉及对自我的发现;接下来(在第四次非演讲中),话题将转至e.e.卡明斯作为一个作家之存在的探究。与这些唠叨对应,诗歌的朗读将彻底贯穿这六次演讲,并以此构成一部完全属于业余爱好者的诗选,或者说,一部由我深爱的诗歌组成的选集,这种深爱,没有来由,也无需理性。这样历时三十分钟的自我中心,会有六次,在此期间,我将(抽空)讨论事实与真理的差异,描述罗伊斯教授2和领带危机,给查尔斯·艾略特·诺顿教授的马车夫取名,顺便再定义一下睡眠。如果你要问:“为什么要包括这些琐事?”我会回答:“哪些是琐事?”而在这总共六场、每次十五分钟的诗歌朗读过程中,我会像外行一般地去念诗。如果你反对说,“为什么不同时做点评论?”我愿意简要地援引一本书里的话作为回答,我第一次知道这本杰作,是通过我的好友希尔德加德·沃森——这本书的英文名字叫作《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作者是德国诗人赖纳·马利亚·里尔克:

艺术作品都是源自无尽的孤寂,没有什么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唯有爱能够理解它、把握它,并不带偏见地认识它。

以我自大且又谦卑的观点来看,这两句话抵得过所有自命为文艺批评的东西,毋论这些文艺批评是否真正存在过,抑或今后是否还会存在。你大可不同意这两句话,但绝不要忘记它;因为如果你忘记了这两句话,你就将忘记你已有和应有的奥秘,以及你此刻的奥秘——

如此多的自我(如此多的魔鬼和上帝

一个比一个贪婪)构成一个人

(如此容易,魔鬼和上帝互相遮蔽

但人也能够,从虚无中逃脱,保持完整)

如此巨大的喧嚣是为最简单的心愿:

如此无情的屠杀是为最天真的

期待(如此深邃的是对肉身的体贴3

如此洞彻的是把沉睡描述成清醒)

如此绝对的,是最孤独的人不可能独自待着

(他最急促的呼吸间,某个行星上一年已过,

他最长久的生命只相当于某个太阳的一次心跳;

他动也不动,却已漫步于最年轻的星辰。)

一个被称作“我”的傻瓜怎敢

去理解不可计数的他?4

于是,我们抵达那对父母,他们的孩子早已忘却了自己的角色。

为了描述我的父亲,让我引用一封信,并给你们讲个故事。信是我当年写给我的好友保罗·罗森菲尔德的;他把这封信用在一篇随笔中,用以点缀第五期《哈佛醒》(The Harvard Wake)——一本名字不知所云的杂志。

你问起我父亲的事,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是新汉普郡人,高六英尺二;是个顶呱呱的猎手;用假蝇钓鱼的高手;一流的水手(他有艘单桅帆船,名字叫“女伶”);林区人,在原始森林里没有罗盘也不会迷路;独木舟夫,能载你悄无声息地接近池塘边的驯鹿;鸟类学者;动物标本制作师;(我见过最棒的)专业摄影师(在他放弃打猎后);在桑德斯剧院扮演恺撒的演员;油画和水彩画家;好木匠,胜过任何专业出身的;建筑师,自己设计和建造住宅;(当他心血来潮的时候)也是一个能独立铺设整个供水系统的水管工,纯粹为了消遣;(在哈佛的时候)是一个根本不在乎要不要晋级为教授的教员——即使他的周围充斥着像罗伊斯、兰曼、陶西格之类的人物,他也不为所动——后来(在霍尔博士所谓的南部公理教会,其实是一位论派教堂里),他成了一个教士,并指出,在上次战争期间,那些鼓吹着“上帝与我们同在”的德国男孩子们搞错了,因为对人而言更重要的是与上帝同在5(在春日一个美好的星期天,站在布道坛上,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样一天来聆听他);他令人惊恐地大声宣布“上帝之城不是教会的屋顶花园,它内在于你们自身”;我的父亲拥有剑桥的第一部电话;(在任一款福特T型汽车出现之前许久)他试驾过一辆华生仪表公司制造的依靠摩擦驱动的“东方马车”6;我的父亲送我上一所指定的公立学校,只是因为校长是一位文雅且大块头的黑女士。当他成为外交官之后,他为我和我的朋友们在索镇的树上开了一个盛大的派对;我父亲成天服务于那些和波士顿最大和最卑劣的政客们疯狂作对的人们,后来甚至夜以继日地,一起在扶轮社7里开心地共事;我父亲有一副洪亮动人的嗓子,他因此被叫去模仿上帝来自灯塔山上的讲辞(收录在所有的礼拜经文曲中);我的父亲把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连同母乳一道带给我。

以上这些,我觉得,是一幅针对哈佛八三届的爱德华·卡明斯的准确素描——除了涉及他和睦的邻里关系。一般而言,他的确小看教授这个头衔,但对于他身边的一些教授们,他差不多都友善有加,甚至在一些情况下可谓深情。我父亲最推崇的邻居,毫无疑问当属威廉·詹姆斯;我要是忘记提到这么真实的朋友和如此伟大的人,那可真叫奇怪。不仅奇怪,而且还忘恩负义——而且据说我的存在还得归功于詹姆斯教授,因为是他把我父亲介绍给我母亲认识的。

现在再说个故事。

三十五年前,一只贴着法国邮票的脏信封抵达坎布里奇欧文大街104号。信上是潦草但谨慎的措辞,叙述(穿插在其他事情中)我被拘禁在某个集中营,和一个名叫布朗的好友一起,我们是在去往法国的船上认识的——他,和我一样,是去做梅塞尔·诺顿(可不是查尔斯·艾略特·诺顿)和哈杰斯志愿救护车队8的司机。我的父亲——这地球上再也不会有像他那样爱儿子的父亲——立刻给他的朋友诺顿打电报,但诺顿先生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失踪,因此无济于事。接着,通过一个关系一般却很可靠的熟人,我父亲要求美国军队来寻找我们,并反复强调一定要把我和我的朋友一道解救出来。很多天过去了。突然有一天那边来了电话,高级军官要和爱德华·卡明斯说话,“你好。”我父亲说。“我是某某少校,”一个愤怒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儿子的朋友真该死,他可能是个间谍,总之是没啥爱国心。他应该自作自受。你明白吗?”“我明白。”我那个非常爱国的父亲回答道。“我们没法管布朗,”那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继续说道,“只能保你的儿子出来。我保证你的儿子会在五天内独自离开那个鬼地方——你觉得如何?”“我说,”我的父亲回答道,“别费心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出于偶然,那个少校还是继续费了点心。因此,我的朋友斯莱特·布朗也还活着。

我只补充一点,当我父亲和美国军官通话的时候,我母亲就站在他旁边;我的父母,这对超出寻常的好人,彼此爱对方超过爱自己——

倘若存在任何的天堂,我母亲会(独自)拥有

一个。那不是三色堇的天堂也不是

脆弱的铃兰花的天堂,

而是深红玫瑰的天堂

我父亲(玫瑰般深邃

玫瑰般高挑)会

靠近站着

(于她的沉默之上

飘摇)

他的眼睛,其实是花瓣,看不见

任何东西,这张诗人之脸,其实是

一朵花,而非一张掩于手中的

脸9

它轻声诉说

这是我的爱人我的

(突然,阳光中

他俯下身来,

整个花园也俯下身来)

——至于我,没有任何王子能像我这样受到父母的欢迎。这是我的好命和至幸。如何向你解释这如此无穷的恩赐,我想我的存在此时此刻便是证实:否则,我对你们说的任何事情都将毫无意义。因为,就像每个十一月都有它的四月,唯有神秘的事物才具深意,而一种神秘之神秘创造了全部:

爱是毫无虚诈,是没有不可能

(它出自想象,因而难以穷尽)

就像收藏源自给予,这给予源自爱;

就像任何假如都源自某种肯定,这肯定源自爱

我不该尝试着描述我的母亲。但我要试着,让你们一瞥这个我曾遇到的最了不起的人。她出身于尊贵的罗克斯伯利家族:如此备受尊重(确实是),以至于她杰出的祖父,皮特·克拉克教士,因为觉得太伤面子,从一场我们认为是着实体面的高雅舞会上拽回了他成年的儿子。克拉克的体面还不仅于此。我的外公和他的岳父一起做生意,(有一次)在支票上伪造了他岳父的签名,这不仅让我外公入了查尔斯街监狱,还导致他的名字被家谱剔除。我母亲对我讲,她整个童年时期,都以为我外公已被绞死了。她还进一步确定道,她长成了一个害羞的——或者(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神经质的女孩;当朋友们来拜访时,都不得不从沙发下把她拽出来见客人;我是不太信这话,尽管就像没法飞越屋顶一样,她也不可能撒谎。我从不曾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充满欢乐,身心健康,毫不纠缠于过去的错误;我也从不曾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能拥有如此彻底和真挚的仁慈。我的父亲构建了他的上帝一位论(我祖父就是一个坚信存在种种地狱之火的基督徒),与之对应的,我母亲的个性则源自我外公,这是她自身的一部分,散发在她的呼吸和微笑之中。人生两样不可或缺的因素,健康和幽默感,我母亲一直都保持着。尽管,最终她的健康出了问题,但她保持住了幽默感,自始至终。

你并不会常常碰见一个真正的女英雄。我很荣幸,能成为一个真正女英雄的儿子。一天,我的父母正开车行驶在从坎布里奇到新罕布什尔的路上,那是他们新买的汽车——一辆气冷式的银灰色富兰克林。当他们快到奥西波的时候,雪开始下起来。我母亲在开车,要是就她自己的话,绝不会为了这点小雪就停车。但当雪大起来的时候,我父亲让她停车,出去擦了擦挡风玻璃,耽搁了一小会儿,随后继续启程。几分钟后,一列火车头将他们的轿车拦腰截开,我父亲当场丧生。当两个司闸员从那停下来的火车上跳下来,他们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样子木然却笔直——在一辆已成为废铜烂铁的汽车旁,血从她的头上“喷射”(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司闸员后来就这么和我说的)而出。她的一只手(那个年轻一点的司闸员补充道)一直拨弄着裙子,好像试图弄明白它为什么会是湿的。这两个人用胳膊架起我六十六岁的母亲,试图带她去附近的农舍;但她挣脱开,大步径直走到我父亲身旁,指挥一群惊恐的围观者将他盖好。当这一切完成(也直到那时),她才听凭他们把她带走。

一天后,在乡村医院的一间小黑屋子里,我和姐姐见到了她。她还活着——至于原因,脑科医生都难以想象。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随她最爱的人而去。他曾离她那么近,但她却完全够不着他。我们说着话,她认出了我们的声音。渐渐地,她意识到,倘若自己也死去,对于还活着的这些孩子意味着什么;慢慢地,奇迹发生了。她决定活下去。“我的脑袋出了点问题。”她对我们轻描淡写,并没有提到颅骨的破裂。几天之后,我们偶然间发现她头上可怕的伤口,那是在镇上突然停电时借着烛光缝合的。但镇上的半吊子脑科医生不想失去他的病人——“移动她?”他叫道,“不可能!只要一坐起来她就没命。”于是,在犹如几个世纪般漫长的煎熬之后,我们才想出一个办法来摆脱他。当救护车到来,准备将我母亲转移到波士顿一家大医院时,她正(穿戴整齐,并且微笑着)坐在大门口。她赞美那辆救护车,和司机兴高采烈地交谈,拒绝躺下,因为那会错过沿途的风景。救护车载着我们匆忙离开小镇,向着城市狂奔。“我喜欢开快车。”她眉飞色舞地对我们说。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在漫长的手术时间过后——(我们后来才听说)当一位伟大的脑外科医生取出一块碎骨并清洗伤口时,她坚持要通过一块小镜子观看全程——我母亲坐在轮椅上出来了。她坐得笔直,得意地挥动一只小瓶子,那里面(在我母亲一再坚持下)医生装了一些手术中取出的污垢和碎片,那些是他幸福的前任10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你们看到了吗?”她对我们喊道,微笑着,“我没事了!”

尽管伤口随后又被打开了一次,她还是很快就出院了,在家休养几个月后就完全康复了——这段时间里,她有时会参加附近的公谊会11聚会——随后,她独自搭乘火车来到纽约,开始为位于曼哈顿中央车站的旅行者援助中心做志愿者。当我们试图表达对她康复的惊喜时,她会不在乎地总结道,“那是我的命硬。”

我的母亲热爱诗歌;在一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上抄写了很多她最爱的诗。中间有一些,也是我的最爱。我现在试着——在剩余的一刻钟内——给你们朗读其中的一首。这是威廉·华兹华斯的颂诗,题为“忆幼年而悟永生”;有以下三行序言:

孩童是成人之父;

我愿那对自然的敬爱

能贯穿我的一生。

***

1

曾几何时,草地、溪流还有果树,

这大地,以及每一样平常景象,

在我眼里似乎

都披着天光,

这荣耀,梦的开始。

只是现在已非从前;——

我环视四野,

白天黑夜,

再也见不到昔日之所见。

2

彩虹去了又来,

玫瑰依然可爱,

欢快的月亮

环视四周,天宇寥廓无蔽,

星夜的汪洋

散发着动人美丽;

初生的太阳辉煌灿烂;

但无论在哪里,我已明了

有一种荣耀已永离了人间。

3

如今,鸟雀们的欢唱依旧,

羊羔们蹦跳依旧,

像叮咚不停的手鼓,

唯独我,萌生一缕哀思:

旋即的言说可以阻挡它的郁积,

于是我再次变得坚强:

瀑布自悬崖吹起它们的号角;

我的哀思焉能再错失这季节的流光;

我听见回声在群山间流荡,

来自沉睡原野的风朝我呼啸,

大地一派欢欣;

地和海

在沉醉中放浪形骸,

怀着五月之心,

每一头牲畜都置身节庆:——

你,欢乐之子,

在我身边呼喊吧,让我听你的喊声,你这快活的牧羊少年!

4

你们这些有福的生灵,我听见

你们彼此的呼唤;我看到

在你们的庆典上诸天也一同欢笑;

我的心融进你们的欢宴,

我的头顶自有它的花冠。

你们的幸福满盈,我有——我有全然的体验。

哦,不幸的日子!倘若我愁苦

而大地正忙于装点,

这甜美的五月晨间,

孩子们正在摘选

鲜花;在四面八方,

在宽阔辽远的千百个山谷中;

阳光温暖,

婴儿欢腾在母亲的臂弯:——

我听见,我听见,我高兴地听见!

——但是,众树中却有一树,

还有我曾打量过的孤独旷野,

它们一起诉说着,某些事物的殄灭:

三色堇在我脚边

重复同样的流言:

那如幻的光辉逃到哪里去了?

那荣耀和梦境,现在哪里去了?

5

我们的出生,只是沉睡和遗忘:

共我们升起的灵,生命的大星,

本已坠往另一个地方,

又自远处莅临:

不是完全的失忆,

又非绝对的白纸,

曳着荣耀之云,我们是

从上帝那边来的孩子:

天堂迤逦在我们的幼年!

而那监牢的阴影会慢慢

把少年人围拢,

但他看到那光,和它的源泉,

他见了就兴意冲冲;

青年人渐离了东方,

他必得漫游,尚能将自然颂扬。

他的旅途依然

为瑰丽的想象所陪伴。

最终,这灵光黯淡于成年人的景观,

并在寻常的日光中消灭。

6

大地满载着属于她的愉悦;

也自有其天性里诸多的渴望;

甚至某种母性的柔肠,

以及并非无谓的目标,

这家常的保姆尽其所能

要令她哺育的孩子——和她同住的人,

忘却那诞生他的华美宫阙,

以及他熟知的荣耀。

7

瞧这个孩子,置身于初生的狂喜,

可爱的六岁幼童!

看,他躺在亲手做出的物件中,

烦躁于母亲迸放的吻,

又为父亲的目光所凝视!

看,在他脚边,一些小小的图样,

人生憧憬的斑斓碎片,

他新学的技艺赋予其形状;

婚礼抑或庆典,

葬礼抑或悼念;

——涌入他的心灵,

——化作他的歌唱:

此后他将让舌头屈从于

有关事务、爱情乃至斗争的谈论;

然而无需太久,

这些又将被抛却,

伴随新的骄傲与欢悦

这小小的演员默记起另一段台词;

他的“谐剧舞台”上轮流充斥着

生命女神的马车载乘的所有角色,

直至衰朽的岁月;

仿佛其一生的天命

不过是无尽的模仿。

8

你,外在的形体并不能相称

你灵魂的浩瀚;

你这最好的哲人,仍固守着

遗产,你是盲人中的慧眼,

不听不语,却洞彻

为不朽心灵所追求的永恒之渊,——

伟大的先知!有福的观者!

你掌握的真理,

我们曾毕生探寻,

却仍迷失在黑暗中,那墓穴的黑暗;

你的永生,犹如主之于奴,

凌驾于你的形体之上,白日一般,

一种不可弃掷的存在;

你这孩童,在你生命的高处

散播天生自由的光辉热力,

为何要付出这般热切的痛楚,

来惹岁月负上不可挣脱的桎梏,

这样与自己的幸福茫昧地抗争?

很快,你的灵将吸入尘世的重,

有分量的习俗也会压迫你的心胸,

沉似冰霜,深如生命!

9

多好啊!我们的余烬

尚残存一丝活力,

大自然还能唤醒

那些太容易消失的记忆!

我一想起我们的过去,就会生起

无尽的感激:这不是

为那些最值得赐福之物;

欢乐和自由,童年单纯的教义,

无论欢闹还是静默,

他的心里总扑腾着希望的翅羽。

我不是为了这些

才唱出感谢和赞美的歌;

而是为那些对感官和外在世界

所作的倔强究诘,

为那些来自我们身上的跌落,和湮灭;

为一个生灵茫然的惧怕

他正游荡在这不真实的凡尘,

为强烈的本能,面对它

我们的人性颤栗如丑事败露的罪人:

是为那些最初的情意,

那些模糊的往事,

如何称谓暂且不管,

那是我们一生的光源,

是我们眼中最明亮的灯;

支撑我们,疼爱我们,并有能力

使我们的喧嚣流年如同

永恒寂静中的瞬间:真理苏醒了

就不会毁灭:

任凭倦怠抑或暴烈,

也不论长幼,

所有与欢乐为敌的,都无法

完全将之消灭或摧垮!

因此在平静无风的季节里,

尽管我们远在内陆之上,

我们的灵仍看得见不朽的海洋,

它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我们在瞬间依旧能重返那里,

去看那海岸上孩童的奔跑,

去听那奔腾不息的浩浩浪涛。

10

然后唱吧,你们这些鸟儿,唱,唱一曲欢乐的歌!

催促年轻的羊羔跳蹦

像踏着鼓声的叮咚!

我们在心里加入你们的阵营,

你们尖叫你们嬉戏,

五月的欢愉如今已

渗入你们的心里!

尽管那曾经的灿烂光辉

已永远从我眼中消退,

尽管没有什么能够重现

鲜花和青草中的荣耀流年;

我们并不为此悲伤,而是继续探寻

某种活力,在残存的往昔中;

在那原初的、一旦萌生

就不会泯灭的同情心中;

在那些源于人类苦难的

精神慰藉中;

在窥破死生的信念中,

在那些孕育哲思的岁月中。

11

哦,泉水,草地,山川,果园,

我们之间的爱恋永不会断!

我心深处感受到你们的伟力;

我只是舍弃了某一种乐事

却活在你们更为内在的支配下。

我爱那沿路奔流的小溪,

甚过当初我如它们一般轻快的时节;

每一个新生的日子依旧有

纯洁可爱的曙光;

那聚集在落日周围的云彩

在一双审视过人生无常的眼睛里

正散发着庄重严肃的色泽;

又一段赛程结束,又一场新的胜利。

感谢我们赖以生存的人类心灵,

感谢它的温柔、欢乐与忧惧;

对于我,最卑微的野花也能唤起

那泪水不及的最深处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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